化卿正臥在床上吞雲吐霧,四姨娘坐在一旁,陪著說話。
穎銘進去了,化卿連正眼也不看,仍舊不住的抽煙。穎銘不敢言語,隻垂手站在一旁,等到化卿慢慢的坐起來,方才過去請了安。化卿道:“你也肯回來了麼?我以為你是‘國爾忘家’的了!”穎銘紅了臉道:“孩兒實在是病著,不然……”化卿冷笑了幾聲,方要說話。四姨娘正在那裏燒煙,看見化卿顏色又變了,便連忙坐起來,說:“得了!前兩天就為著什麼‘青島’‘白島’的事,和二少爺生氣,把小姐屋裏的東西都摔了,自己還氣得頭痛兩天,今天才好了,又來找事。他兩個都已經回來了,就算了,何必又生這多餘的氣?”一麵又回頭對穎銘說:“大少爺,你先出去歇歇罷,我已經吩咐廚房裏,替你預備下飯了。”化卿聽了四姨娘一篇的話,便也不再說什麼,就從四姨娘手裏,接過煙槍來,一麵臥下。穎銘看見他父親的怒氣,已經被四姨娘壓了下去,便悄悄的退了出來,徑到穎貞屋裏。
穎貞問道:“銘弟,你的傷好了麼?”穎銘望了一望窗外,便卷起袖子來,臂上的繃帶裹得很厚,也隱隱的現出血跡。穎貞滿心的不忍,便道:“快放下來罷!省得招了風要腫起來。”
穎石問:“哥哥,現在還痛不痛?”穎銘一麵放下袖子,一麵笑道:“我要是怕痛,當初也不肯出去了!”穎貞問道:“現在你們幹事部裏的情形怎麼樣?你的缺有人替了麼?”穎銘道:
“劉貴來了,告訴我父親和石弟生氣的光景,以及父親和你吩咐我的話,我哪裏還敢逗留,趕緊收拾了回來。他們原是再三的不肯,我隻得將家裏的情形告訴了,他們也隻得放我走。
至於他們進行的手續,也都和別的學校大同小異的。”穎石道:
“你還算僥幸,隻可憐我當了先鋒,冒冒失失的正碰在氣頭上。
那天晚上的光景,真是……從我有生以來,也沒有捱過這樣的罵!唉,處在這樣黑暗的家庭,還有什麼可說的,中國空生了我這個人了。”說著便滴下淚來。穎貞道:“都是你們校長給送了信,否則也不至於被父親知道。其實我在學校裏,也辦了不少的事。不過在父親麵前,總是附和他的意見,父親便拿我當做好人,因此也不攔阻我去上學。”說到此處,穎銘不禁好笑。
穎銘的行李到了,化卿便親自出來逐樣的翻檢,看見書籍堆裏有好幾束的印刷品,並各種的雜誌;化卿略一過目,便都撕了,登時滿院裏紙花亂飛。穎銘穎石在窗內看見,也不敢出來,隻急得悄悄的跺腳,低聲對穎貞說:“姊姊!你出去救一救罷!”穎貞便出來,對化卿陪笑說:“不用父親費力了,等我來檢看罷。天都黑了,你老人家眼花,回頭把講義也撕了,豈不可惜。”一麵便彎腰去檢點,化卿才慢慢的走開。
他們弟兄二人,仍舊住在當初的小院裏,度那百無聊賴的光陰。書房裏雖然也壘著滿滿的書,卻都是製藝、策論和古文、唐詩等等。所看的報紙,也隻有《公言報》一種,連消遣的材料都沒有了。至於學校裏朋友的交際和通信,是一律在禁止之列。穎石生性本來是活潑的,加以這些日子,在學校內很是自由,忽然關在家內,便覺得非常的不慣,背地裏咳聲歎氣。悶來便拿起筆亂寫些白話文章,寫完又不敢留著,便又自己撕了,撕了又寫,天天這樣。穎銘是一個沉默的人,也不顯出失意的樣子,每天臨幾張字帖,讀幾遍唐詩,自己在小院子裏,澆花種竹,率性連外麵的事情,不聞不問起來。有時他們也和幾個姨娘一處打牌,但是他們所最以為快樂的事情,便是和姊姊穎貞,三人在一塊兒,談話解悶。
化卿的氣,也漸漸的平了,看見他們三人,這些日子,倒是很循規蹈矩的,心中便也喜歡;無形中便把限製的條件,鬆了一點。
有一天,穎銘替父親去應酬一個飯局,回來便悄悄的對穎貞說:“姊姊,今天我在道上,遇見我們學校幹事部裏的幾個同學,都騎著自行車,帶著幾卷的印刷品,在街上走。我奇怪他們為何都來到天津,想是請願團中也有他們,當下也不及打個招呼,汽車便走過去了。”穎石聽了便說:“他們為什麼不來這裏,告訴我們一點學校裏的消息?想是以為我們現在不熱心了,便不理我們了,唉,真是委屈!”說著覺得十分激切。穎貞微笑道:“這事我卻不讚成。”穎石便問道:“為什麼不讚成?”穎貞道:“外交內政的問題,先不必說。看他們請願的條件,哪一條是辦得到的?就是都辦得到,政府也決然不肯應許,恐怕啟學生幹政之漸。這樣日久天長的做下去,不過多住幾回警察廳,並且兩方麵都用柔軟的辦法,回數多了,也都覺得無意思,不但沒有結果,也不能下台。我勸你們秋季上學以後,還是做一點切實的事情,穎銘,你看怎樣?”穎銘點一點頭,也不說什麼。穎石本來沒有成見,便也讚成兄姊的意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