往事(一)之七

父親的朋友送給我們兩缸蓮花,一缸是紅的,一缸是白的,都擺在院子裏。

八年之久,我沒有在院子裏看蓮花了——但故鄉的園院裏,卻有許多;不但有並蒂的,還有三蒂的,四蒂的,都是紅蓮。

九年前的一個月夜,祖父和我在園裏乘涼。祖父笑著對我說:“我們園裏最初開三蒂蓮的時候,正好我們大家庭裏添了你們三姊妹。大家都歡喜,說是應了花瑞。”

半夜裏聽見繁雜的雨聲,早起是濃鬱的天,我覺著有些煩悶。從窗內往外看時,那一朵白蓮已經凋謝了,白辨小船般散漂在水裏。梗上隻留下小小的蓮蒂,和幾根淡黃色的花須。那一朵紅蓮,昨夜還是菡萏的,今晨卻開滿了,亭亭地在綠葉中間立著。

仍是不適意——徘徊了一會了,窗外雨聲作了,大雨接著就來,愈下愈大。那朵紅蓮,被那繁密的雨點,打得左右欹斜。在無遮蔽的天空之下,我不敢下階去,也無法可想。

對屋裏的母親喚著,我連忙走過去,坐在母親旁邊——一回頭忽然看見紅蓮旁邊的一個大荷葉,慢慢地傾斜過來,正覆蓋在紅蓮上麵……我不寧的心緒散盡了!

雨勢並不減退,紅蓮也不搖動了。雨聲不住的打著,隻能在那勇敢慈憐的荷葉上麵,聚了些流轉無力的水珠。

我心中深深地受了感動——

母親啊!你是荷葉,我是紅蓮,心中的雨點來了,除了你,誰是我在無遮攔天空下的蔭蔽?

【賞析】

冰心的文字就如同她的名字一樣,清透的滲入每一個讀者的心裏。她寫的文章中,有對大自然的熱愛,有對國家的赤子誠心,但最能打動人的,還是她在字裏行間深深把持的母愛。

冰心是一個博愛的人,她對一切的生物均有自己細膩的感知。她善於從生活中的一些小小片斷中,發掘出自然的美,發現自然與人性相統一的和諧,摸索出生命的真諦,並將細微的感受放大,使之能在人心植根,發芽。

冰心是美的化身,是充滿愛的精靈,她用一支筆傳播著真善美,她用一顆丹心普照所有翻開她文集的人。

本文透過大雨之後,院子裏白蓮“凋謝”,而紅蓮在荷葉的保護下依然亭亭玉立的自然現象,借此來抒發自己對母愛的崇敬之情。她筆下的紅蓮不僅僅是一朵紅,更是真純與美麗的化身;她筆下的荷葉不僅僅是一片綠,更是靈性與真愛的統一。“勇敢慈憐的荷葉,聚了些流轉無力的水珠”,強勢的雨滴在荷葉堅韌的保護下,也變得“無力”。水珠中,似有母親的溫情,亦有冰心的安定。水珠不得不屈服於這樣厚實的母愛。

“傾側”和“覆蓋”兩個簡單的動詞將母愛的偉大真切的傳達出來。動人心弦,引起美妙的共鳴。這讓人不禁想到母親的辛勞背影,隻為了兒女。

母親是蔭蔽,多麼貼切的形容啊!冰心將母愛自然的融入到對生活的感悟中,將其升華到一個新的高度。令人讀來,心為之一顫。

往事(一)之九

隻在夜半忽然醒了的時候,半意識的狀態之中,那種心情,我相信是和初生的嬰兒一樣的。——每一種東西,每一件事情,都漸漸的,清澈的,侵入光明的意識界裏。

一個冬夜,隻覺得心靈從渺冥黑暗中漸漸的清醒了來。

雪白的牆上,哪來些粉霞的顏色,那光輝還不住的跳動——是月夜麼?比它清明。是朝陽麼?比它穩定。欠身看時,卻是薄簾外熊熊的爐火。是誰臨睡時將它添得這樣旺!

這時忽然了解是一夜的正中。我另到一個世界裏去了,澄澈清明,不可描畫;白日的事,一些兒也想不起來了,我隻靜靜的……

回過頭來,床邊小幾上的那盆牡丹,在微光中暈紅著臉,好像淺笑著對我說,“睡人嗬!我守著你多時了。”水仙卻在光影外,自領略她淩波微步的仙趣,又好像和倚在她旁邊的梅花對語。

看守我的安琪兒嗬!在我無知的濃睡之中,都將你們辜負了!

火光仍是漾著,我仍是靜著——我意識的界限,卻不隻牡丹,不止梅花,漸漸的擴大起來了。但那時神清若水,一切的事,都像剔透玲瓏的石子般,浸在水裏,曆曆可數。

一會兒漸漸的又沉到無意識界中去了——我感謝睡神,他用夢的簾兒,將光霧般的一夜,和塵囂的白日分開了,使我能完全的留一個清絕的記憶!

【賞析】

很多文人都描寫過夢,但冰心筆下的那種渾沌之態最生動。

夢是離我們最貼近卻又最遙遠的東西,它真實存在,卻又看不見,摸不著。

冰心用細膩的筆觸將夢醒之初的那種半意識狀態刻寫得惟妙惟肖。“牡丹”,“水仙”,“梅花”這些安靜的生物在冰心那被激活的思想中,也變得鮮活而充滿生機。擬人化的描寫將自然界的美妙一一捕捉,呈現。

冰心在這片意識流中,將自己輕悄悠然的流放在一片想象中。“和塵囂的百日分開了”,於是擁有“一個清絕的記憶”令人讀著讀著,便也隨她去了那個“光霧般的一夜”。

冰心寫到的生活,自然,無不流露出一份深深的陶醉和無限的熱愛。

往事(一)之十四

每次拿起筆來,頭一件事憶起的就是海。我嫌太單調了,常常因此擱筆。

每次和朋友們談話,談到風景,海波又侵進談話的岸線裏,我嫌太單調了,常常因此默然,終於無語。

一次和弟弟們在院子裏乘涼,仰望天河,又談到海。我想索性今夜徹底的談一談海,看詞鋒到何時為止,聯想至何處為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