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旅館裏唉聲歎氣,自怨自艾,正想廢學回家,另尋出路的時候,恰巧和我同班畢業的三位同學,也從富陽到杭州來了;他們是因為杭府中學難考,並且費用也貴,預備一道上學膳費比較便宜的嘉興去進府中的。大家會聚攏來一談一算,覺著我手頭所有的錢,在杭州果然不夠讀半年書,但若上嘉興去,則連來回的車費也算在內,足可以維持半年而有餘。窮極計生,膽子也放大了,當日我就決定和他們一道上嘉興去讀書。
第二天早晨,別了哥哥,別了那位老秀才,和同學們一起四個,便上了火車,向東的上離家更遠的嘉興府去。在把杭州已經當作極邊看了的當時,到了言語風習完全不同的嘉興府後,懷鄉之念,自然是更加得迫切。半年之中,當寢室的油燈滅了,或夜膳剛畢,操場上暗沉沉沒有旁的同學在的地方,我一個人真不知流盡了多少的思家的熱淚。
憂能傷人,但憂亦能啟智;在孤獨的悲哀裏沉浸了半年,暑假中重回到故鄉的時候,大家都說我長成得象一個大人了。事實上,因為在學堂裏,被懷鄉的愁思所苦擾,我沒有別的辦法好想,就一味的讀書,一味的做詩。並且這一次自嘉興回來,路過杭州,又住了一日;看看袋裏的錢,也還有一點盈餘,湖山的賞玩,當然不再去空費錢了,從梅花碑的舊書鋪裏,我竟買來了一大堆書。
這一大堆書裏,對我的影響最大,使我那一年的暑假期,過得非常快活的,有三部書。一部是黎城勒氏的《吳詩集覽》,因為吳梅村的夫人姓鬱,我當時雖則還不十分懂得他的詩的好壞,但一想到他是和我們鬱氏有姻戚關係的時候,就莫名其妙地感到了一種親熱。一部是無名氏編的《庚子拳匪始末記》,這一部書,從戊戌政變說起,說到六君子的被害,李蓮英的受寵,聯軍的入京,圓明園的縱火等地方,使我滿肚子激起了義憤。還有一部,是署名曲阜魯陽生孔氏編定的《普天忠憤集》,甲午前後的章奏議論,詩詞賦頌等慷慨激昂的文章,收集得很多;讀了之後,覺得中國還有不少的人才在那裏,亡國大約是不會亡的。而這三部書讀後的一個總感想,是恨我出世得太遲了,前既不能見吳梅村那樣的詩人,和他去做個朋友,後又不曾躬逢著甲午庚子的兩次大難,去衝鋒陷陣地嚐一嚐打仗的滋味。
這一年的暑假過後,嘉興是不想再去了;所以秋期始業的時候,我就仍舊轉入了杭府中學的一年級。
【賞析】
辭別了故鄉,少年鬱達夫要去杭州讀中學了。那時由於交通的極為不便(“非但汽車路沒有,就是錢塘江裏的小火輪,也是沒有的”),去杭州需要經曆一次艱苦而危險的旅行(他故鄉的人們把去杭州叫作“充軍”,可見杭州的遙遠與旅途的艱苦),於是鬱達夫的出行就成了家裏的一件大事。
在供過祖宗、虔誠祈禱一番後,鬱達夫在一位老秀才的陪同下出發了。鬱達夫用他的文字真實而生動地描繪出外出求學的少年的複雜心理:一方麵離別家鄉,離別他熟悉的周圍環境,離別他的親人和愛人,讓他感到悲傷,於是他流了許多的“暗淚”;另一方麵對將來的向往,很快衝掉了他的離愁,他心裏又鼓起了“一腔勇進的熱意”,想象起未來“不可限量的遠大的前程”。
到達杭州後,鬱達夫參加了考試。考試完畢,在“等待發榜之前的幾日閑暇”,他開始在杭州城遊山玩水。杭州山水的秀麗,杭州茶館生意的興隆以及“價廉物美的消閑食品”等等,讓少年鬱達夫大開眼界,他覺得自己“快活極了”。鬱達夫寫自己初到杭州這樣的大都會時的見聞感受,在驚奇中夾雜著喜悅,十分地細膩生動。他對杭州的描畫,雖然所用筆墨不多,卻也十分地傳神。
然而由於經費的不足,他不得不轉到上學費用比較便宜的嘉興附中。嘉興離家鄉更遠了,而且“言語風習完全不同”。少年鬱達夫的“懷鄉之念”也就更加得迫切了。在嘉興的孤獨與懷鄉的憂愁,使他與書本接近,開始“一味的讀書,一味的做詩”。讀書讓他暫時忘掉了孤獨與憂愁,讀書給他的生活帶來了許多的樂趣,讀書改變了他的思想,給了他許多的心靈滋養,他日益成熟起來了。
隔了三十年的時光,鬱達夫在對過去的追憶中,有著濃濃的憂傷。讀著他的文字我們隻覺得自己也陷入那種憂傷中不能自拔。少年時他對將來有著美好的向往。而如今,他的生活充滿了痛苦與迷茫,他對將來也不會報從前那樣的期望了。今昔對比,怎能不令他感到憂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