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2章 書塾與學堂——自傳之三(2 / 2)

一家,兩家,三家,我跟了母親,從下街走起,一直走到了上街盡處的那一家隆興字號。店裏的人,看我們進去,先都非常客氣,摸摸我的頭,一雙一雙的皮鞋拿出來替我試腳;但一聽到了要賒欠的時候,卻同樣地都白了眼,作一臉苦笑,說要去問賬房先生的。而各個賬房先生,又都一樣地板起了臉,放大了喉嚨,說是賒欠不來。到了最後那一家隆興裏,慘遭拒絕賒欠的一瞬間,母親非但漲紅了臉,我看見她的眼睛,也有點紅起來了。不得已隻好默默地旋轉了身,走出了店;我也並無言語,跟在她的後麵走回家來。到了家裏,她先掀著鼻涕,上樓去了半天;後來終於帶了一大包衣服,走下樓來了,我曉得她是將從後門走出,上當鋪去以衣服抵押現錢的;這時候,我心酸極了,哭著喊著,趕上了後門邊把她拖住,就絕命的叫說:

“娘,娘!您別去罷!我不要了,我不要皮鞋穿了!那些店家!那些可惡的店家!”

我拖住了她跪向了地下,她也嗚嗚地放聲哭了起來。兩人的對泣,驚動了四鄰,大家都以為是我得罪了母親,走攏來相勸。我愈聽愈覺得悲哀,母親也愈哭愈是厲害,結果還是我重賠了不是,由間壁的大伯伯帶走,走上了他們的家裏。

自從這一次的風波以後,我非但皮鞋不著,就是衣服用具,都不想用新的了。拚命的讀書,拚命的和同學中的貧苦者相往來,對有錢的人,經商的人仇視等,也是從這時候而起的。當時雖還隻有十一二歲的我,經了這一番波折,居然有起老成人的樣子來了,直到現在,覺得這一種怪癖的性格,還是改不轉來。

到了我十三歲的那一年冬天,是光緒三十四年,皇帝死了;小小的這富陽縣裏,也來了哀詔,發生了許多議論。熊成基的安徽起義,無知幼弱的溥儀的入嗣,帝室的荒淫,種族的歧異等等,都從幾位看報的教員的口裏,傳入了我們的耳朵。而對於我印象最深的,是一位國文教員拿給我們看的報紙上的一張青年軍官的半身肖像。他說,這一位革命義士,在哈爾濱被捕,在吉林被滿清的大員及漢族的賣國奴等生生地殺掉了;我們要複仇,我們要努力用功。所謂種族,所謂革命,所謂國家等等的概念,到這時候,才隱約地在我腦裏生了一點兒根。

【賞析】

此文主要描寫了作者少年時在書塾與學堂讀書時的生活情景。作者在文章開頭從一本英國人編的教科書裏一幅講中國人讀書故事的插畫入手,開始了他對舊式私塾生活的敘述。作者在七歲那年的春天“夾著綠布書包,拖著紅絲小辮”,成了一名書塾裏的小學生。

隔了“三十餘年的歲月”,回想書塾裏的生活,作者覺得那生活“快活得很”。在書塾裏讀書的小孩子因為終日苦坐的緣故,沒有什麼可以助消化、健身體的運動,於是便靠著“身體的死勁搖擺與放大喉嚨的高叫”來放鬆自己的身體。舊式書塾裏死板的教育讓孩子們的心靈與身體都備受煎熬,於是上廁所成了孩子們監禁中暫時的解放,原本肮髒不堪的廁所竟成了小孩子們趨之若鶩的“樂園”,而爭奪去廁所的令簽“又成了一般學生們的惟一的娛樂”。作者在文中並沒有直接寫書塾教育對孩子肉體與心靈的傷害,然而我們從他這一係列的描寫中不難看出他對舊式書塾的教育是持反對態度的。

書塾裏的小夥伴們都是活潑的、可愛的,然而可惡的、殘酷的、不講人道的教育讓孩子幼小的身體與心靈背上了沉重的負擔,給他們帶來了許多的痛苦。當然這痛苦比起這些學生們成年之後遭受的痛苦是微不足道的,成年後他們要承受種種生活的艱辛與不幸,承受起黑暗社會所給予的不公正待遇,有的連自己的生命都難以保存,落得慘死的下場(比鬱達夫大四歲的陳方,便慘死於國共分家的當日)。在將少時讀書生活與成年後的生活作了一番對比後,鬱達夫覺得在書塾讀書這段時期的生活是快樂的。我們完全有理由相信鬱達夫在寫這段文字時心中是充滿著悲愁與無奈的。

及至鬱達夫進了高小學堂,隨著年齡的增加與學識的增長,他思想的雛形慢慢地形成了。作者在學堂上學時的那場買皮鞋的風波,一下子讓他成熟起來了。突然升了級的他,多少有些孩子氣的愛慕虛榮,想通過衣著來顯示自己的不凡。但在母親的帶領下,他們去賒欠皮鞋時卻遭到了拒絕,母親的艱難與社會的冷酷一下子讓他清醒了。他自此以後“非但皮鞋不著,就是衣服用具,都不想用新的了”。他開始“拚命地讀書”,“拚命地和同學中的貪苦者相往來”;種族、革命、國家等等的概念,也隱約地在少年鬱達夫的“腦裏生了一點兒根”。

此文中作者的敘事圖畫感很強。透過他平實的文字,我們麵前出現了一幅幅立體感很強的圖畫並且深深地印在了我們的腦海中。這些都充分顯示了作者的不凡功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