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1章 人與事(7)(3 / 3)

在眾聲喧嘩的酒場上,我們不會談這些。我們當然不會談這些。

隻有一次,我們喝多了去“雞爪王”吃燒烤,我和他委實爭論了一回。爭辯的主題和某個人物有關。在對這個人的看法上,他毫無疑問是肯定的,而我是近乎決絕的否定。我記得我當時的聲音龐大而急切。我是個沒有理論素養的人,在這些複雜的是非問題上也缺乏精細的論證和數據,隻是憑著天然的感知磕磕巴巴地跟他較勁。在我們爭辯的過程中,他一直微笑。我知道我們肯定都說服不了對方,上了出租車後我們還在不停地說。下車時風大而硬,他緊緊握著我的手,說,張楚,下次我們再好好聊。他的聲音渾厚溫暖,讓我心生歉疚。後來我偶然讀到他的一篇論文。提及回老家看到強製拆遷時,他作了這樣的感慨:

我們那裏的情況就像是沒有英雄的《水滸傳》。什麼意思呢,就是《水滸》中的貪瀆黑暗、欺壓良民什麼的都有,有高俅童貫,有董超薛霸,有買刀的牛二,但就是沒有武鬆、林衝、李逵、魯智深、阮氏兄弟這樣的人物了,就是這樣的一個世界。這樣的世界當然是要改變的,但怎麼改變,我們不能靠武鬆這樣的個人英雄,還是要靠“五四”的精神,因為我們要反抗的不隻是壓迫者,而且也包括受害者對壓迫者邏輯的認同。

我佩服他這種觀點:那就是我們要反抗的也包括受害者對壓迫者邏輯的認同。是的,在這個已然沒有道德底線的社會,那些在底層慘淡掙紮的孱弱者,正在默認他們所承受的一切,並把這種承受慢慢合理化。這是可怕的事。聯想一下最近某歌星之子涉嫌輪奸事件,就會讓人更加絕望無語。歌星聘請的律師團說,因其子是第一個與女生發生關係,所以不算輪奸。再看看各大主流媒體對此歌星不著痕跡的變相聲援(某報甚至將嫌犯與南北戰爭中犧牲的將士相提並論),除了讓旁觀者憤懣外,更讓他們猶如身陷無底的暗黑之中。我的憤怒是支離破碎的,而雲雷則能將胸腹內的憤怒化成理性的、有條理的文字,給那些讀到文字的人一些慰藉和光亮,讓他們知曉這個世界上,還有和他們一起等待黎明的人。我深信,在中國,雲雷這樣的知識分子多一些,中國會變得更好一些。

和雲雷爭辯後不久,我們又喝了一頓酒。那次是蘇童老師來北京,雲雷知道我是他的粉絲,特意叫我去會上一麵。由於堵車,我晚到了將近半個小時,到飯店時,雲雷正在門口等我。讓我驚喜的是,在酒桌上還碰到了格非老師和其他幾位前輩。在酒桌上蘇童和格非兩位故友互開玩笑。每當蘇童招呼格非“劉勇”,格非就一臉嚴肅地說,童忠貴怎麼怎麼樣。我們都大笑起來。這時雲雷拍著我的肩膀說,張楚,無論什麼時候,我們也都是這樣的好哥們。

他的手臂很有力,或許是有些微醺,他的目光何止是真誠,簡直是炙熱——他的大學師友們也說過,他眼睛雖不大,卻目光明亮,一忽閃,柔和卻又灼人。我看著這個平時看起來有些木訥、有些寡言、激動時還有些磕巴的理想主義者,廉價的傷感讓我不知如何作答。後來,我重重地拍了拍他寬厚的、典型的山東人的肩膀,說:“那當然。”

2013年3月8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