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5章(2 / 2)

寶玉無言以對。正愕然時,隻見跛腳道士頓足道:“一萬兩銀子拿來!”

王夫人急得不得了,趕了出來,說:“師父不用急,我們這就準備了來。”

原來道士拿了這塊玉,來要昔日的一萬兩賞銀!賈家家業已凋零,要籌一萬兩銀子,談何容易?王夫人隻得叫人偷偷把自己的東西全送到當鋪換銀兩。寶玉聽了,將玉交給和尚,說:“我如今已有了心了,再用不著這玉了!”

襲人在旁拉住,說:“這萬萬使不得,這玉是你的命根子,若他拿去了,你又要生病了!”

寶玉硬要將玉還道士,襲人叫道:“沒了玉,你活不成,我也活不成了!”

寶玉偏說:“你死也要還,你不死,我也還!”寶玉氣急,扳開襲人的手,襲人忍痛不放,紫鵑、寶釵都來幫忙,一群人哭哭嚷嚷。寶玉甩甩袖子,冷笑,“你們這些人,原來是重玉不重人的,我幹脆跟了他,讓你們守著這塊玉過一輩子,如何?”

寶釵隻得叫大家放手,任憑寶玉將玉交給道士,跛足道士喃喃地念著歌,揚長而去。

寶玉才知道自己剛才從生死邊緣清醒。在襲人、寶釵看來,人是清明了,卻也更無情了。對丫頭、家眷皆不苟言笑,見父母也如木頭人一般,鎮日關在書房裏。寶釵偷偷打發襲人去看他做什麼,想不到寶玉口中讀的,都是他平日最不屑讀的聖賢書。寶釵以為他的瘋病好了,略略地放了心,自認為從此終身有靠。

沒想到,這年秋試,寶玉乖乖巧巧地和賈蘭應試去了,兩人雙雙名登金榜,然而一場試考完後,寶玉不見蹤跡,再也沒進過榮府大門。眾人怎麼尋他都沒有用。

當一個人不想被找到,用什麼方法、讓誰來找都找不到。因為他已經不是原來的那個人,還盡俗世的債後,再也不想與紅塵浮沉。

寶玉走了,沒有名分的襲人,由哥哥花自芳做主,嫁給當年唱乾旦的琪官——蔣玉函。襲人數年大夢成空,本欲在新婚之夜自盡,蔣府的丫鬟東一口奶奶、西一口奶奶,把她哄得沒了主意,溫柔款款的蔣玉函,腰上係的竟是當年自己給寶玉的鬆花綠巾!襲人拿出妝奩中的大紅汗巾一問,才知道那是當年蔣玉函與寶玉交換的禮物,至此,她相信姻緣前定,再也不想求死了。

寶釵守著肚子裏頭已成形的胎兒,以及賈家破敗的產業,像李紈一樣,默默過日,依然是事不幹己不張口,一問搖頭三不知。

寶玉走了,她仍有她的世界,她的世界自有不能侵犯的尊嚴。

已經不叫寶玉的寶玉,呆呆望著山下紅塵滾滾的金陵城。金陵城,忽然化作一條混沌的河,滾滾向前流去。他笑道:從前我說,女兒是水,男兒是泥,現在知道,泥水原來一氣,清濁本來相依。

一張又一張熟悉的臉孔,在濁流中,被浪濤推向前去。秦可卿的臉、秦鍾的臉、晴雯的臉、黛玉的臉、金釧兒的臉、鳳姐的臉、寶釵的臉、襲人的臉、父親的臉、母親的臉……

死者的臉,生者的臉。他們或笑或哭,或平靜或掙紮,或狂笑或怨歎,但他都聽不見了!一切喜、一切哀,都隨著滔滔流水,漸行漸遠……

而他,隻如一尾蛇,悠悠蛻去了舊殼。

他也看見自己的舊殼,隨泥水湍湍漂去。

一切都留不得;留不得,留得也無益!

為官的,家業凋零;富貴的,金銀散盡;有恩的,死裏逃生;無情的,分明報應。欠命的,命已還;欠淚的,淚已盡。冤冤相報實非輕,分離聚合皆前定。欲知命短問前生,老來富貴也真僥幸。看破的,遁入空門;癡迷的,枉送了性命。食盡鳥投林,落了片白茫茫大地真幹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