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蛙老勸我,要寬容。子欲養而親不待。千萬不要等到自己的父親將來有一天去了的時候再後悔。可是,我總是在心裏糾結著,硬著心腸不想回去。
好久都沒有回家,像往常一樣,不想回去。老媽在電話裏欲言又止,說,回來一次吧,你爸爸想你了。
我猶豫著,青蛙已經接過了電話,笑著說,媽,我們趕下午就回去。
別這樣,知道嗎?父母不欠你的,你應該感激爸爸媽媽讓你吃得飽,穿得暖,還供你上學。對於爸爸的個人愛好,你要學會尊重。青蛙看了看我,認真地說。
可是,我……
我明白,道理誰還不清楚呢,可是……靠在青蛙的肩膀上,時光一下子好像把我帶回了小時候。
有一個小女孩興奮地走在路上,兜裏有奶奶給的一毛錢,用它可以買學校門口賣的那種彩色的糖塊。好多同學都買了,得意地向她炫耀著糖的滋味。可她沒有。因為家裏人不準她吃零食,說很髒。但她還是很想嚐嚐,也很想加入到同學的行列中談論一下糖塊的滋味、形狀,等等。好不容易,奶奶給了她錢,她興奮得中午睡不著覺,心想,早早地從家裏走著去學校,他就不會用自行車送她,也不會盯著她了。好開心啊,終於顫抖著從小販的手裏接過了糖,她很小心地用手拿著,想象著它的滋味,肯定很甜,很香吧。呀,上麵還有芝麻呢!
一回頭,隻見他推著自行車,怒氣衝衝地看著她。她害怕極了,趕緊把糖放口袋裏。還好,他沒注意到。他很生氣地說,你這孩子怎麼搞的,就不知道大人的辛苦。不吃飯,覺也不睡就跑來學校,走,回去!他像抓小雞一樣把她放在自行車上,飛快地向家駛去。膽戰心驚地等了二十分鍾,他把一碗麵嘭的一聲放在桌子上,麵上是小山一樣的菠菜。她嚇得發抖,他狠狠地說,快點吃飯,小孩子不吃菜怎麼行,今天就要把你挑食的毛病治一治,把它吃完!平時媽媽在的時候,她從來不吃菠菜。可是,媽媽現在還待在學校裏,周末才回來。她含著淚,什麼也不敢說,一口一口,不知道過了多長時間,吃完了那碗麵。
那時候,媽媽在一所鄉村中學。她和他兩個人住在城裏。
那一天,糖塊化到了衣服的兜裏,她的淚也落在了心間。
從那以後,十幾年的時間,她沒有吃過一口菠菜。隻要看一眼,就覺得心悸、惡心。
上初中那時候她像個假小子似的,留著很短的頭發。自卑,隱忍,內向,成績很差。
父母到學校開家長會的時候總是默默地坐在後麵一排,開完會,總是被老師教育得灰頭土臉。不管怎樣,那個女生快要畢業了。她開心極了。在學校門口賣水的小攤前和同學一起買一塊錢一杯的橘子水喝。
哎呀,你怎麼還有男生的喉結啊!一個胖胖的女生怔怔地看著她喝水。
啊,不會吧!她有點好笑,怎麼會呢。
幾天後,體檢的單子下來了,她拿給他看。甲狀腺有點兒不正常啊,他低低地說。
她有點迷茫,但很快忘了這一切,升入了高中。
還是老樣子,成績一點也不好。天天回到家都是麻將聲,她極度討厭麻將,以致聽到麻將聲就會頭皮發麻。
終於有一天,她終於鼓足勇氣說,能不能不要再打麻將了?他大聲斥責,看人家老董的孩子,家裏天天麻將,還不是一樣考北大。就你事情多,自己學習不好還怨父母,現在的孩子啊……說完,吐出一陣陣的煙圈。她沉默了,此後更加憂鬱,和誰都不想說話,一個人獨來獨往。
她喜歡看學校林蔭道上的白楊樹,挺拔秀麗,綠得可愛極了。常常一個人揀一棵高大的,摸摸它的枝幹,羨慕地看著它向藍天處生長,發呆,腦子裏什麼也不想,一直坐到想起來回家才邁著沉重的步子向家走去。
高三的那一年,她又問他,可不可以不要再打麻將?他沉默了好久,說,你能保證自己考上大學,我就不打了。心,疼了又疼,學習成績很平常的她保證不了。
她落榜了,脖子裏有個腫塊越來越大,青春期甲狀腺腫大,需要手術。
寂寞的夜裏,她哭了一回又一回,把對他所有的記憶都埋葬在那個小城。
她走了,上了一個不怎麼樣的大學,然後找工作,結婚。
他曾經在電話裏哭,說,想她。可,她的心,似乎在青春的歲月裏早已變得冷漠、淡然。是的,她恨他,曾經深深地恨,雖然那恨隨著歲月的洗刷淡了不少,但,還是恨!他是醫生,他是醫生啊!那麼多,那麼多的人被他治好了病。為什麼,為什麼對自己的女兒這麼殘忍,為什麼自己女兒的病都不放在心上。做了手術的脖子上,那道疤痕那麼觸目驚心。每年夏天穿裙子,她都會哭一場。痛經痛了十幾年,也還是一樣地疼。可他,可以把經濟困難的肝炎患者帶到家裏吃飯,可以把病人送的東西又送回去,可以給病人在家熬粥,為什麼就沒能為自己的女兒留下什麼溫馨的回憶呢?每每想起,她又痛,又恨,脖子上的那疤痕糾結在心裏,揮之不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