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遙想李白當年(1 / 2)

閻真

幾年前的一個夜晚,我在萬般無奈的失眠中,順手拿起一本書來翻閱,是《李白傳》,薄薄的一本。不知不覺看完,天已經亮了。我突然發現自己不知什麼時候流下了眼淚,涼涼的一星點,癢癢地停在腮邊。像李白這樣一位千古奇才,晚境竟那樣悲涼,天下之大,卻無他的容身之地,居然四處漂泊,沿門托缽,獻詩豪門以求一日之溫飽。臨終已經貧病交加,窮途末路,終於在漂泊中死去。

其實李白也有大富大貴的可能。他憑自己的詩才得到了玄宗皇帝的賞識,成為了一名禦前詩人。這種身份,是多少人的夢想和理想。但李白畢竟是李白,他不願也不能因為富貴而扭曲自己心靈的舒展,放棄自己的傲岸個性,終於為宮廷不容,重返江湖。漂泊給他帶來了苦難,卻也使他的個性詩才有了張揚的機會,我們不能想象宮廷的李白還是個性鮮明才華橫溢的李白。

由李白想開去,我發現中國曆史上幾乎所有的文化名人,屈原、司馬遷、陶淵明、杜甫、蘇東坡、曹雪芹等,他們的風華襟抱浩渺無涯,才情學識深不可測,卻無例外地被厄運籠罩。這是為什麼?這不是偶然的,一個偶然的事件不會成為跨越千年的文化現象。他們是創造者,而創造,特別是第一流的創造,不但需要天才,更需要心靈的真誠和人格的堅挺,需要對精神價值的執著,不為功利和富貴所動的執著。但正是這種真誠、堅挺和執著,不為世俗社會所容,給他們帶來了命運的淒涼。

當然這些文化名人也是人,不能說那種富貴和功利的召喚不能在他們內心激起一絲波瀾。但他們內心的精神力度無疑又是超出常人的,這使他們在價值輕重的權衡中,將人格、將精神的價值放到首要的位置。在他們的作品中,我們讀出了精神價值的重量。

這就是我寫作《滄浪之水》的最初衝動。可一旦進入構思,我又感到事情並不那麼簡單,畢竟時代不同了。在今天,以精神價值相號召,振臂一呼就應者雲集嗎?那種姿態會不會使人成為今天不識時務的堂吉訶德?

時代變了。市場經濟在改善了人們的生活的同時,也改變了他們對世界的理解。市場經濟是一種經濟結構,又是一套價值係統,像水銀泄地無孔不入。它最基本的出發點,就是對個人物質化欲望的承認。人們進入市場,並不是為了什麼高尚的目的,而隻是為了利益,利潤最大化是市場的根本原則。功利化的價值觀以市場為依托成長起來,獲得了道德上的合法性,並滲透到我們生活的每一個方麵。市場化的力量造成了我們生活中精神價值的失重,物質化、功利化的價值觀,占據了人們的心靈空間,成為了新的理直氣壯的行動原則。的確,在這樣的生存現實中,要拒絕功利化的遊戲規則是困難的,甚至是不可能的。那麼,人們是不是隻有一種選擇,讓物質化的功利化的衝動占據自己的全部生活,全部心靈空間?

我並不想以古代文化名人的名義,以精神價值的名義,否定物質化功利追求的合理性,這種合理性也是否定不了的。我想說的是,在一種物質化的生活氛圍中,人們是不是同時也要珍視精神的重量,給精神價值一定的空間?屈原式的高潔、陶潛式的淡泊、蘇東坡式的曠達、曹雪芹式的從容,我們也許做不到,但他們對人格、對真誠、對精神價值的珍視,是不是也能給我們一點啟示,使我們有一種力量,去抵抗因物質和功利的需求而徹底放棄精神價值的衝動?人畢竟是人,他需要精神價值,徹底的物質化功利化,也是很恐怖的,是對人性的扼殺。當友誼變成相互利用的道具,當愛情變成情欲的遮羞布,當人格良知變成隨時可扔下的廢物,那樣的生活不也是很可怕,很不人道不合人性的嗎?

幾千年過去了,古代文化名人們不朽的靈魂仍在虛無之中盈盈飛動,給我們啟示,給我們力量。他們是為了純粹的心靈理由而堅守的人,為了精神的重量而承受命運淒涼的人。他們在蒼涼廣闊的曆史瞬間煢煢孑立,形影相吊,帶著永恒的悲愴與驕傲,形成了我們民族心靈史上最有色彩的那一道風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