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按村人的說法,一個女人好不好,老天爺最心知肚明。如果是個好女人,當她出嫁或出殯的時候,絕不會下雨或落雪。田荷出嫁前幾天一直都是陰雨綿綿,偏偏做喜酒那天豔陽高照,幾十桌酒席從薑竹家裏擺到屋外的土坪,又從坪裏一直擺到了幾米開外的鄉馬路上。大夥兒咂吧著嘴說,新娘子一定是個好女人。
田荷出殯時,老天爺陰了好幾天的臉突然開了笑顏,一輪紅日悄沒聲息從烏雲裏蹦躂出來。村人便說,真的是好女人啊,老天有眼。
田荷的墓穴選在馬山半山腰上,與薑竹的墓並排。馬山是薑姓的墳山,不高,上山隻有一條小徑,兩旁茅草叢生,還陡得很。奇怪的是,從來沒有人想過要修一修。或許,在村人心裏,送別親人的最後一程應該吃點苦頭,算是盡盡最後的孝道。每逢出殯,村人們會將棺材綁得九牢十穩,抬棺的人多,可以輪換,路再陡再滑也不必害怕。爬山之前,抬棺人會停下腳步,歇一口氣,再齊嶄嶄一路哦嗬,一口氣就能將棺材抬到墓穴旁。
沒想到這次會出意外。到達馬山腳下時,抬棺人一聲哦嗬,正準備一鼓作氣往山上爬,棺材卻突然往右側一斜,眼看就要滑落在地。抬棺人手忙腳亂一起去扶,沒能扶住,棺材發出一聲沉悶的呻吟,跌在了路麵上。
孝子們膝頭一軟,哭喊著,對著棺材,齊齊跪了下去。出殯途中,棺材是萬萬不能落在地上的,就算途中祭奠,也得先橫兩條長板凳,再將棺材輕放在凳子上。在村人看來,途中落棺表示棺中人死不瞑目,或是子孫不孝,或是心願未了,並且,主凶。
之前,孝家並未怠慢過大家,皇天可鑒,田荷也是一個好女人,可棺材怎麼會平白無故滑落在地?不用孝家和村人抱怨,抬棺人已是滿臉自責。出殯之前,他們檢查得非常仔細,繩子和木杠都很結實,綁得也緊。可現在一看,繩子竟莫名其妙地鬆開了。他們不敢多解釋,飛快地將繩子重新綁牢,再仔細檢查一遍,確信緊得不能再緊了,這才各就各位,嚴陣以待。棺材兩旁也站滿了人,都伸出雙手扶住棺材。隻聽他們齊齊大喊一聲“起”,棺材搖晃著,剛離開地麵一兩寸,卻聽“撲”的一聲,重新跌落在地。
孝子們還沒來得及起身,他們跪在地上,哭成一片。大蓮嗓子早已哭啞,她一時哭不出來,便一下一下地將頭重重地往地上磕。二蓮、三蓮、四蓮、蓮弟,都跟著磕起頭來。
這時,人群裏衝出幺妹。她撥開抬棺人,撲在棺材蓋上,喊一聲我的親姐啊,撫棺痛哭起來。抬棺人想拉開她,她不肯,重新撲在棺材蓋上,哭著說,姐啊,我的親姐,我知道你為什麼死不瞑目啊!姐啊,你這樣子,讓我們怎麼心安呢!幾個女人走來,將幺妹架開,她們抹著淚勸幺妹:你的話,你姐姐已經聽到了,還是早點讓她入土為安。
當棺材第三次跌落在地時,所有的人都傻了眼。鑼鼓樂隊早已噤聲,現場一片死寂。孝子們嚇得忘記了哭。蓮弟扶著腰站起來,走向棺材。他要親自看看到底是哪個環節出了問題。在他埋頭檢查繩子的時候,身後傳來略帶嘶啞的山歌聲:
“花無百日在高山,人無兩世在陽間;不見雨來不見風,生死已隔幾重天。”
凝固般的沉寂中,歌聲顯得如此突兀。蓮弟抬起頭來,發現人群已自動讓出一條路,一位長須飄飄的老人,拄著一根枯樹枝做成的拐杖,一邊喊著山歌一邊向棺材走來。老人佝僂著背,身穿一件已看不出顏色的襤褸長袍。那長袍,本就是一塊塊補丁鑲拚而成,下擺和衣袖卻裂開了好幾處,一條條垂掛下來,經幡般飄搖著。老人赤著雙腳,他那黎黑的臉上,兩隻深陷的大眼眶裏,嵌著一雙渾濁的眼睛。鼻梁處,顴骨處,無不刀削般聳然而立,乍一看,猶如一具蒙了皮的骷髏。
看蓮弟一臉驚駭之色,一位抬棺人貼著他的耳朵說:一定是劉華,隻有他才穿那樣的長袍。蓮弟恍恍惚惚,茫然呆立。劉華旁若無人地喊著山歌走到棺材旁,他扔了拐杖,眯縫著兩隻眼睛,雙手顫抖著,輕輕落在棺材蓋上。這時,劉華的歌聲小了些,也柔了些,卻更嘶啞了。劉華一邊哼唱著《花無百日在高山》,一邊輕輕地撫摸棺材蓋,一遍,又一遍。劉華幹柴般的枯手,慢慢地,一下一下,一寸一寸,撫摸著棺材蓋,從這頭,到那頭;從那頭,又到這頭。
2
田荷剛嫁給薑竹時,薑竹對她好得沒話說。田荷梳著條長辮子,每天早晨起床後,薑竹第一件事就是為田荷梳頭發。田荷坐在窗前,對著窗欞上一方橢圓的鏡子。田荷的眉眼生得好,那眉彎彎的,像兩彎新月。那眼睛,又圓又大,黑漆漆的,還汪滿了水,薑竹可以清楚地在裏麵看到自己的影子。
第一回織辮子時,薑竹的大手怎麼也織不好,田荷在鏡子裏說,你那藤椅是怎麼編出來的。薑竹便嘿嘿地笑。他織了拆,拆了織,總算把那條長辮子織得光滑順溜。每天晚上睡覺前,薑竹從雜屋裏搬出那隻大木盆,提來一大桶熱水,倒進去,再提來一大桶涼水,慢慢摻一點進去,用手試了試水溫,再慢慢摻一點進去,再試試水溫,試了幾次後,覺得水溫差不多了,又從繩子上扯下一塊嶄新的大澡帕,放進盆裏,然後喊道:荷,可以了,來洗吧。
薑竹不種菜時,就坐在堂屋裏編藤椅。篾片長長的,在他手指下繞過來,繞過去,薑竹臉上含著笑,好像在他手指下繞來繞去的,不是篾片,而是田荷的長頭發。田荷喂完豬,洗完碗筷,從籮筐裏抓了一大把切碎了的青草,攏在手心,走到堂屋門口,咯咯幾聲,便有幾隻或黑或黃或花的雞們撲棱棱飛到了門檻旁,田荷把碎草往雞群中一撒,雞們興奮地拍拍翅子,篤篤地爭搶著美味。田荷偶有空暇時,想給薑竹打打下手,薑竹說,不用了,你就坐在旁邊看著,篾片很刮手的。的確,薑竹手上經常有割傷的痕跡。田荷哪裏坐得住,她從茶壺裏倒了碗茶,喂薑竹喝上一大口,又從口袋裏掏出手絹給薑竹擦了擦汗。薑竹抬頭,對著田荷嘿嘿地笑,笑得田荷臉一紅長辮子一甩幹脆出門做事去了。
田荷生下大蓮後,十歲的幺妹終於找到了輟學的理由,從幾十裏外的村莊來到田荷家幫忙帶小孩。幺妹讀過兩年書,沒有哪門課考試及過格,幺妹覺得讀書比老牛背犁還辛苦。大蓮生下來時,薑竹隻瞟了這個新生命一眼就出門做事去了。從薑竹臉上,根本看不到初為人父的喜悅。薑竹悶悶地,殺了雞,燉了湯;懶懶地,端到田荷床前。倒是幺妹,守著大蓮一步也不肯離開。幺妹指著大蓮的眼睛驚喜萬分:姐,你看,小寶寶和你一樣,也是雙眼皮。
田荷生下二蓮後,薑竹臉上陰得要下雨,更別提殺什麼雞了。還是婆婆為田荷殺了一隻雞,燉了,送過來。婆婆和大媳婦一家住在半裏外的山坡下。這兩間房,是薑竹為了迎娶田荷,一塊磚一塊磚搭建起來的。兩間房裏,稍寬敞些的是堂屋,用來供奉祖宗牌位,做飯吃飯待客用;一間稍矮稍窄的,是側屋,擺了兩張木床,其中一張是帶頂的雕花立欄木床,立欄裏麵垂著麻蚊帳,這是薑竹和田荷睡的,另一張四腳簡易床,又寬又笨,屬於幺妹和已經斷奶的孩子。側屋一側,連著一座用土磚和茅草搭成的矮雜屋,雜屋劈成兩半,一半橫了口大缸,缸上橫了兩塊長木板,用來做廁所;另一半地上也鋪了一層茅草,用來作豬圈,放雞籠和鋤頭等農具。側屋靠著雜屋的那麵牆,正中央開了一扇木門,以方便出入。
田荷嫁過來時婆婆就和他們分了家,平時沒什麼事也不怎麼串門。薑竹悶著頭坐在堂屋抽旱煙。婆婆顛著小腳走到他麵前,說:咯鬼伢子!你老婆坐月子,你總得弄點什麼給她補身體,以後哪個幫你生伢伢?還不得靠她!連著生了兩妹子,下一胎再怎麼著也該是伢子了,你真是不懂事!
幺妹抱著還不到兩歲的大蓮,站在田荷床前,歪著頭打量二蓮。田荷要幺妹去找把剪刀,幺妹問要剪刀作什麼,田荷沉下臉說,叫你拿你就拿。幺妹吐吐舌頭,將大蓮放到床尾,自己噔噔地跑去找剪刀。幺妹將剪刀遞給田荷,轉身去抱大蓮。幺妹彎腰去抱大蓮時,卻聽哢嚓一聲,幺妹一驚,回頭一看,見田荷直愣愣坐在床頭,一隻手攥著剪刀,一隻手緊握大半截鬆散開來的斷辮。不過是眨眼之間,田荷一頭黑發就從齊腰變成了齊耳,幺妹喊聲姐你怎麼將辮子鉸了?田荷仿佛沒聽見,隻死死盯住手裏的斷辮。
生下三蓮時,薑竹幾天沒答理田荷。婆婆買來了一斤五花肉,扔在田荷家的砧板上,一句話都沒說,走了。幺妹想拉住她的衣袖,讓她多坐一會兒,婆婆將手一甩,還從鼻孔裏重重哼了一聲。等到四蓮落地,婆婆就當什麼都不知道,就連走路都不往這個方向來了。
田荷躺在床上,看看懷裏哇哇直哭的四蓮,再看看腳畔睡得正香的三蓮,淚水不由得嘩啦啦直淌。
薑竹在堂屋裏破著篾,被哭聲弄得很是心煩。他時不時將篾刀狠狠往地下一扔,還不解恨,又一腳將新編的藤椅踢得老遠,大蓮二蓮正坐在門口玩,頓時嚇得哭了起來。幺妹跑到堂屋裏說:姐夫,你能不能小聲點,四蓮哭得好厲害呢。幺妹差點就要說出姐姐哭得好厲害了。薑竹剜了她一眼,不理不睬。
大蓮有天帶著妹妹去奶奶屋裏玩。奶奶冷眼瞅著她們,說,去,一邊玩去,賠錢貨!大蓮跑回家,對著田荷哭訴。田荷黃著臉,一把將大蓮摟進懷裏。田荷已經很憔悴了,她的臉,不再是嫩豆腐一樣了。她的眼睛凹了進去,沒一點神采,看起來有點大而無當。經曆過四次分娩,經曆過四個清湯寡水的月子,田荷早已從一支紅荷變成了一截枯荷。
懷上第五個孩子時,田荷沒日沒夜地,一有空就做布鞋,做了一雙又一雙,大的小的,長的短的,她的手上已經打了好幾個血泡,一雙眼睛熬得又紅又腫。幺妹忍不住,趁薑竹不在時,問田荷做那麼多鞋幹什麼,隻怕好幾年都穿不完。田荷垂著頭,將針往頭皮上蹭了蹭,哧的一聲,針穿過了鞋底。田荷說,給孩子們多做幾雙,萬一我不在了,不至於打赤腳。幺妹一聽這話不對勁,連忙追問:姐姐要到哪裏去?田荷的眼淚吧嗒吧嗒落在鞋麵上,她哽咽著說:如果這一次還像以前那樣,我就不打算活下去了。幺妹一把搶過田荷手中的鞋,大哭起來:姐姐你別嚇我!你要是死了,我怎麼辦?大蓮她們怎麼辦?
田荷突然哎喲一聲,手一抖,鞋子掉在了大腿上。原來是針刺破了指頭,血珠子一顆顆冒出來。幺妹捉住田荷的那根指頭,驚叫一聲,呀,出血了!田荷抽回手,將指頭伸進嘴裏,吮了一下,重新捏起針線,斜著針,往頭皮上一蹭,想接著做鞋。可鞋麵被淚水浸濕,澀得厲害,針尖怎麼也穿不過去,田荷索性扔了鞋,淚眼婆娑地對著幺妹,說,我哪裏舍得你們!我不怕死,眼睛一閉兩腿一伸什麼都不知道了,我隻求菩薩保佑你和大蓮她們今後不要像我一樣……
老天總算開眼。接生員高聲喊著薑竹:快來!快來!這次真的是帶把的啊!田荷聞聽此言,將眼一閉,但見兩行熱淚彙合著汗水,從田荷臉上奔流而下。幾綹濕淋淋的頭發,橫七豎八,爬在田荷臉上,卻沒能阻擋住淚水的無聲滑落。
這一次的月子,田荷連著吃了好幾隻雞,都是薑竹親自殺親自燉的。薑竹又恢複到了剛結婚時的體貼。
田荷的臉迅速紅潤起來,眼睛裏又有波光開始瀲灩。蓮弟要滿周歲了,薑竹和婆婆都堅持要做酒,這是從未有過的事情。田荷原諒了這對母子曾經給予她的冷遇,滿心歡喜地和他們一起商量做酒所要購買的東西。
做酒前一天,薑竹清早起了床,他起床時故意弄醒了蓮弟,蓮弟並不哭,睜著一雙圓溜溜的黑眼睛望著薑竹笑。薑竹情不自禁,他一把抱起蓮弟,舉過頭頂,興奮地喊叫著:哦,哦,我的心肝尖尖我的命根子哦!蓮弟嚇得哭了起來,隨著他的哭聲,一股液體從蓮弟胯裏噴射而出,剛好澆到薑竹臉上,有許多還流進了薑竹嘴裏。薑竹咂吧著嘴說:娘的兔崽子,敢讓老子喝尿!看老子不掐了你的小雞雞!薑竹將蓮弟放低些,在蓮弟粉嫩的小臉蛋上狠狠親了一口。可能是他的胡子紮疼了蓮弟,蓮弟哭得更厲害了。田荷從床上半坐起來,漾著一臉幸福的笑,嗔道:別鬧了,快去買你的菜!記得借輛單車去。
吃晚飯時,薑竹還沒回來。趁蓮弟睡著時,田荷去村口等薑竹,她想薑竹應該要回來了。遠遠地,她看到伍村長向她跑過來,滿臉的汗水,滿臉的慌張。
在一個急拐彎處,薑竹和那輛破單車一起,躺在了一輛東風大卡車的輪胎下。
喜事變成了喪事。
田荷被人從村口扶回家時,膝蓋彎著,眼睛直著,嘴巴張著,仿佛一具任人擺布的木偶。蓮弟早餓壞了,正在幺妹懷裏哇哇大哭。田荷被扶到床上,躺下。幺妹將田荷的衣服擼上去,蓮弟伏在田荷肚皮上,小腦袋一拱一拱的,一下就找到了目標,咕嚕咕嚕開始吃奶。蓮弟吃飽睡著了,田荷的眼睛仍然是直的,被幺妹擼上去的衣服依然敞著。幺妹抱起蓮弟,把田荷的衣服往下扯了扯,蓋住那對軟遝遝的奶子。田荷還是一動不動。幺妹伸手在田荷眼前晃了幾晃,田荷眼都沒眨一下。幺妹大哭起來,邊哭邊喊:姐姐!姐姐!你怎麼啦?
3
劉華還在那裏一遍遍地哼唱,一遍遍地撫摸。他那癡迷的神情,仿佛自己撫摸的是一件失而複得的寶物,而不是一副冰冷的棺材蓋。
村人們在交頭接耳。幺妹終於忍不住了,她衝過去,將劉華往一旁狠狠一推。幺妹抹一把淚,逼視著劉華說:你還沒癲夠?你這時候還來幹什麼!我姐她走了,她再也不會回來了!
蓮弟從混沌中清醒過來。他擰起眉頭,一把將劉華再拎遠些,他聽幺妹說過劉華與母親的事。蓮弟不相信母親會喜歡這種男人,骷髏似的。可年輕時候的劉華,蓮弟已沒多少印象,他當時才幾歲啊。劉華踉蹌一下,勉強站穩身子,扭頭就往山上走,邊走邊扯著嗓子喊山歌:
“花無百日在高山,人無兩世在陽間;不見雨來不見風,生死已隔幾重天……”
劉華爬起山來根本不像個老人,當田荷的墓穴驚現眼前,劉華的歌聲突然低了下去,沉了下去。他聽到了來自山腳下的哦嗬聲。
抬棺人,扶棺人,一個個憋足了勁,隨著一聲“起”,棺材再次被抬離路麵。人們齊齊喊著哦嗬,棺材如有神助,沿著陡坡一路飛升。孝子們相互攙扶著,竭盡全力追隨著抬棺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