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嬸家更是熱鬧,開飯時辰一到,雜技團的人全來了,屋子已經坐不下,隻好在院子裏點起了三盞馬燈。大家說說笑笑,圍繞著一桌子的香氣。那頓飯吃的是白菜豬肉燉粉條子、黑山蘑菇燉小公雞、大蔥炒雞蛋、胡蘿卜炒肉絲、菠菜燒蛋花湯,等等,還有二嬸自己釀造可以換錢的地瓜酒,這都是隻有過年時才吃的飯菜。
而平時,二嬸家吃的是什麼呢?除了地瓜和野菜團,就是玉米餅子,最難見的是油葷。冬季裏醃的一缸鹹菜,可以吃到夏天來臨。星鎖和蘭兒正在頑強發育,禿頭也會偷偷送來半口袋小麥或黃豆,用以補充兩個孩子嚴重短缺的營養。
二嬸蹲在灶前勞作,把切短的玉米秸當柴火燒,風箱呼呼作響,灶堂被煙熏得黑黑,牆壁也被煙熏得黑黑,灶王爺的靈牌也被煙熏得黑黑;一頓飯做下來,二嬸原本俊俏的臉蛋也被熏得黑黑了,隻有敞開的領口處,胸脯是一片雪白。禿頭不時進來看一眼,大聲叫著“春喊!飯做好了沒有?你也過來喝一杯嘛。”
二嬸胹腆地一笑,說:“俺不慌的,你們吃,你們吃。”
木耳刀也端著一碗酒過來:“大嫂!多謝啦。俺代表全團演員敬你一杯酒。”
二嬸急忙站起身,說“王團長,使不得呀。俺村一年到頭,就這麼一件熱鬧事,俺要謝您哩。”見木耳刀的臉色已經喝成了下蛋的母雞,就歪頭向外瞟了一眼,“小翠玉呢?鄉下的飯粗糙,讓孩子多吃點兒。”
木耳刀嗬嗬地笑著,已經醉了八成:“哪裏哪裏,大嫂的手藝,俺回味了整一年!”
端在碗裏的酒竟一揚脖頸,徑自一飲而盡。
二嬸嘟噥著“俺喜歡這閨女哩,喜歡這閨女哩!呆會俺去看她表演的節目!”一麵直起酸痛的腰身,從香噴噴的菜盆裏盛了滿滿一碗肉,她要親自端給小翠玉。她走出灶房,見小翠玉手拿一根豬腿骨,和星鎖蘭兒坐在一起啃呢。二嬸就遠遠地盯著她看,發現她可愛的小模樣和蘭兒竟然十分的相象,心裏的愛意又陡增幾分。一想到這孩子可憐的身世,二嬸的眼裏便有了淚光,想這老天爺真不知是咋想的,造出這樣一個精致的人兒來,撲愣愣的眼睛又黑又大,卻讓她自幼沒爹沒娘,早早地跋山涉水,今後還要有多少苦水等著她喝呢?
二嬸愣怔地想著,心裏的酸楚在輕輕流淌。忽然,一件奇妙的事情出現在她的眼前——在嘈雜的人聲中,她可以聽到小翠玉在嗚哩哇啦地與蘭兒說話,纖細的手指比比劃劃,而她的頭頂上現出一輪金黃的光圈兒,一隻飛蛾大小的小人兒從小翠玉的腦門上飛了出來,繞著她的頭顱轉了三圈後神秘消失。
小人兒像一股輕煙,朝天上那輪閃閃的月亮飛去。
“啊……”
二嬸驚訝地張大了嘴巴,手裏碗的滑脫出來,叭地一聲碎落在地。
16.頂碗
戲台子搭在村東的場院地裏,不過是在寬敞的地平上鋪墊了幾塊木板。那裏早已馬燈高懸,人聲喧嚷。周圍是幾叢呼呼燃燒的篝火,劈叭作響,通紅的火光映亮了大半個夜空。寬大的場院地上聚滿了黑壓壓的人群,像隻隻嗷嗷待哺的動物。凜冽的春風不時拂麵而至,吹得身上起了一層雞皮疙瘩,但人們似乎渾然不覺。那輪如水的月亮卻似一張薄紙片兒,忽明忽暗,一會躲進雲層,一會又鑽出來照亮四野。
遠處是起伏的樹木、狗吠,風聲吹動著散落各處的星星點點的草房。
節目開始前,醉醺醺的禿頭先講了一番又臭又長的套話,代表全村對雜技團的到來表示“熱烈歡迎”和“衷心感謝”——把“衷心感謝”說成了“哀心感謝”。好在多數人沒聽出來。有個別識字的人聽出了,嘿嘿地笑兩聲。
見禿頭羅嗦起來沒完沒了,村民們很不耐煩,急得直跺腳。
一個人說:“狗日的禿子,把剛講過的話重複了三遍”。
一個人說:“這是看雜技,你提生孩子的事做啥?你是八輩子沒講過話。”
一個人很直接:“禿頭,我日你奶奶!”
終於輪到木耳刀講了,人家果然是見過世麵的人,三言兩語就結束了,最後還玩了個小幽默:“啊,借著隊長的話說,俺也代表全團演員,向鄉村們表示這個、這個‘哀心感謝’啦!嗬嗬。節目開演!奏樂!”
一陣雨點般的掌聲過後,響起了乒乒乓乓的鑼鼓和鎖呐聲,接著一個人翻著跟頭上了場,人們知道那是雜技團的醜角。他在台上打了幾個鯉魚打挺,從懷裏掏出一根小木棍,支在塗白的鼻梁骨上,企圖頂穩一摞“小瓷盤”,總也不成功,誇張的動作十分滑稽。終於墜落了,“小瓷盤”卻被他拎在了手裏。他吐著紅紅的長舌頭離開了。人們恍然大悟,原來那是一摞串在一起的硬紙殼。
接下來上場的是雜技團的名角魔術師徐老瓜,他的上場讓一些老年觀眾為之一震。他先是表演口中吐火,把點燃的紙片放到嘴裏再噴出一團火來,他的拿手好戲是把東西變到觀眾的口袋裏去,有時是一隻鴿子,有時是一隻小鴨子,據說徐老瓜在一個村子裏變出過肉包子,結果被那個觀眾從懷裏掏出來三口兩口吞到肚子裏去了,還朝天豎起大拇指叫“香!是肉包子!”。從此徐老瓜接受教訓,再也不敢變吃食。這次他變出的是一隻五光十色的琉璃球,先是拿一隻雞蛋在手裏把玩半天,然後往台下一揮手,大喝一聲“變!”,所有的注意力就拉到觀眾席。當他飄飄然下台,從人群裏指認出那個老太太時,老太太被這一神奇的情形驚得目瞪口呆。
無數的目光和手電光線射向她,老太太雙手哆嗦,張著空洞的嘴巴樂了:手中的琉璃球在黑暗裏閃閃奪目。
徐老瓜的精彩表演很快點燃了台下的情緒,掌聲笑聲不斷。然而在後台,卻發生了一件不大不小的變故:小翠玉突然腹痛不止,上吐下泄,捂著肚子淌汗。木耳刀獲知這一消息後吃了一驚,心裏暗暗叫苦,酒意頓消,滿頭的長發呼啦一下就豎立起來,看上去像披在肩上一朵憤怒的烏雲。他匆匆來到簡陋的後台,見小翠玉正倒在一堆麥草裏低聲呻吟,身邊有兩位雜技團裏的女人正在拿一塊汗巾擦拭她額頭上的冷汗。木耳刀問:“咋得啦?”
女人答:“唉,可能是吃著了。”
小翠玉咧嘴接過話茬:“俺說不吃了不吃了,他們非叫俺吃!誰知道那豬肉是不是衛生!”
木耳刀一聽,原來是吃脹了,火氣蹭地一下就躥上來:“小翠玉,你也算有經驗的老演員了,你就不知道有演出任務不能胡吃海喝?”
小翠玉一邊哭一邊辯解:“俺咋不知道,咋不知道?可嬸子他們那一家人那麼熱情……也怪我飯前吃了一些零食,也可能是零食不衛生,弄得我肚子裏刀絞似的痛。”
木耳刀不由分說,飛起一腳朝小翠玉的屁股狠狠踢去,破口大罵:“你它媽拉個逼!還敢強詞奪理?我告訴你小翠玉,你要是不想幹了你給我滾蛋!不要以為自己有能耐了就覺得了不起!好幾次了,你它媽的都在關鍵時刻掉鏈子!上一次在李家堂那次我忍了沒說你,這次你又故伎重演了,成心要毀了雜技團的名聲是不是?我告訴你小翠玉,你休想!快去找個茅坑拉屎去,嗯,今晚你吃了多少都它媽給我統統地拉出來!拉光了回來給我上節目。”
木耳刀是真發火了,雙手拤腰,唾星滿天橫飛,又指著那兩個女人嚷叫:“去,你們兩個把她架到外邊去,讓她拉屎,拉不出來就是讓她吃屎——把肚子裏的東西吐幹淨!”
那兩個女人諾諾地點頭,嚇得臉都黃了,對小翠玉勸說道:“玉兒玉兒,團長說得對著哩。咱以後可得注意,台上一分鍾,台下十年功。養兵千日,用兵一時呀。甭哭了,把妝哭毀了更麻煩了。快去泄泄也好,完了我再給你吃上片止痛藥……好閨女,你就忍著點兒吧!”
見兩個女人架著小翠玉“唉喲唉喲”地走了,木耳刀長出一口氣,望一眼小翠玉捂著肚子的背影,內心又浮上一絲自糾:奇怪!今天這火氣怎麼發這麼大哩?我操,咱木耳刀可從沒發過這麼大火!不過話又說回來,不嚴格管理這隊伍也離散攤子不遠了……這時禿頭聞聲而至,臉紅得像關公,從五步開外噴來了一股酒氣,他笑嗬嗬地問木耳刀發生了什麼事?
木耳刀急忙擺擺手,笑道:“哦,沒事兒,沒事兒。嗬嗬,甭管它們,咱兄弟倆下去看節目。”
時間終於到了,當雜技團的醜角最後一次出場後,所有的燈光都被吹熄,台下一陣騷動,有人打呼哨,有人甚至喊起了口號:
“一二三、小翠玉!”
“一二三、小翠玉!”
“一二三、小翠玉!”
騷動過後,報幕員走上台,用格外響亮的嗓音報出了“小翠玉”的名字,燈光驟亮,先是幾個配角打著跟鬥上來,列隊站在一旁,接著砰地一聲發令槍響,容光煥發的小翠玉在眾多期待的目光中輕盈登場,台下頓時鴉雀無聲……演出開始了。
小翠玉表演的《頂碗》,是雜技團的主打節目,每次都作為壓軸戲出場。這是一個傳統節目,演員頭部頂一摞瓷碗,表演劈叉、金雞獨立、別元寶、倒立等技巧動作。
在此之前,木耳刀兩次到後台過問小翠玉的身體情況,第一次是兩個女人告訴他小翠玉的肚子已經不疼了,木耳刀問:“泄完了嗎?”
女人答:“泄好了泄好了。完了我又給她吃了止痛藥。”
木耳刀略加思索:“不行,再找根大蔥,捅捅她的嗓子眼兒,啊,讓她吐一吐。”
木耳刀第二次到後台見小翠玉已經在練習壓腿,走過去摸了摸小翠玉的額頭,關切地問:“覺得咋樣了?能不能完成工作?”
經過一番折騰,小翠玉嘴唇十分蒼白,眼神也較以往黯淡很多,但她態度相當堅決:“團長放心,能!”
木耳刀這才滿意地露出了一臉堆笑:“好。剛才我說話不好聽,你甭計較。準備準備上場吧。”
“嗯!”
小翠玉笑了。
在小翠玉演出的過程中,木耳刀就躲在後台一角觀看,看著小翠玉熟練地做著一係列高難度動作,像欣賞一件最得意的藝術品,這件藝術品浸透了他多年的心血和汗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