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3章 迷惘的青春(2 / 2)

——稻草人《遇見100%的村上春樹》村上的都市小說有一種深層次的人情味,通篇籠罩在悲天憫人的溫情之中,力圖使自己又使別人超越沉淪的拯救意識。他不僅洞穿光怪陸離的都市本身並索性置於描繪之外,而且洞穿都市的一切遊戲規則,進而洞穿存在本身,剝離出人性的光點,人的可愛之處,給人的心靈以溫情脈脈的撫慰,化解他們的無奈與孤獨。

——林少華《比較中見特色——村上春樹作品探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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以下文字節選自《挪威的森林》,該段落訴說了主人公渡邊對直子的思戀與懷念,細膩而深刻,而濃濃的追憶氛圍,更讓讀者莫名的心痛,恍若隔世。

即使在經曆過十八載滄桑的今天,我仍可真切地記起那片草地的風景。連日溫馨的霏霏輕雨,將夏日的塵埃衝洗無餘。片片山坡疊青瀉翠,抽穗的芒草在十月金風的吹拂下蜿蜒起伏,逶迤的薄雲仿佛凍僵似的緊貼著湛藍的天壁。凝眸遠望,直覺雙目隱隱作痛。清風拂過草地,微微卷起她滿頭秀發,旋即向雜木林吹去。樹梢上的葉片簌簌低語,狗的吠聲由遠而近,若有若無,細微得如同從另一世界的入口處傳來似的。此外便萬籟俱寂了。耳畔不聞任何聲響,身邊沒有任何人擦過。隻見兩隻火團樣的小鳥,受驚似的從草木叢中驀然騰起,朝雜木林方向飛去。直子一邊移動步履,一邊向我講述水井的故事。

記憶這東西真有些不可思議。實際身臨其境的時候,幾乎未曾意識到那片風景,未曾覺得它有什麼撩人情懷之處,更沒想到十八年後仍曆曆在目。那時心裏想的,隻是我自己,致使我身旁相伴而行的一個漂亮姑娘,隻是我與她的關係,而後又轉回我自己。在那個年齡,無論目睹什麼感受什麼還是思考什麼,終歸像回飛棒一樣轉回到自己身上。更何況我正懷著戀情,而那戀情又把我帶到一處紛紜而微妙的境地,根本不容我有欣賞周圍風景的閑情逸致。

然而,此時此刻我腦海中首先浮現出來的,卻仍是那片草地的風光:草的芬芳、風的清爽、山的曲線、犬的吠聲……接踵闖入腦海,而且那般清晰,清晰得隻消一伸手便可觸及。但那風景中卻空無人影。誰都沒有。直子沒有。我也沒有。我們到底消失在什麼地方了呢?為什麼會發生這樣的事情呢?看上去那般可貴的東西,她和當時的我以及我的世界,都遁往何處去了呢?哦,對了,就連直子的臉,遽然間也無從想起。我所把握的,不過是空不見人的背景而已。

當然,隻要有時間,我會憶起她的麵容。那冷冰冰的小手,那流線型瀉下的手感爽適的秀發,那圓圓的軟軟的耳垂及其緊靠底端的小小黑痣,那冬日裏時常穿的格調高雅的駝絨大衣,那總是定定注視對方眼睛發問的慣常動作,那不時奇妙發出的微微顫抖的語聲(就像在強風中的山岡上說話一樣)——隨著這些印象的疊湧,她的麵龐突然自然地浮現出來。最先出現是她的側臉。大概因為我總是同她並肩走路的緣故,最先想起來的每每是她的側影。隨之,她朝我轉過臉,甜甜地一笑,微微地低頭,輕輕地啟齒,定定地看著我的雙眼,仿佛在一泓清澈的泉水裏尋覓稍縱即逝的小魚的行蹤……

很久以前,當我還年輕、記憶還清晰的時候,我就幾次有過寫一下直子的念頭,卻連一行也未能寫成。雖然我明白隻要寫出第一行,往下就會文思泉湧。但就是死活寫不出那第一行。一切都清晰得曆曆在目的時候,反而不知從何處著手,就像一張詳盡的地圖,有時反倒因其過於詳盡而不便於使用。但我現在明白了:歸根結底,我想,文章這種不完整容器所能容納的,隻能是不完整的記憶和不完整的意念。並且發覺,關於直子的記憶愈是模糊,我才能更深入地理解她。時至今日,我才恍然領悟到直子之所以求我別忘掉她的原因。直子當然知道,知道她在我心目中的記憶遲早要被衝淡。也唯其如此,她才強調說:希望你能記住我,記住我曾這樣存在過。

想到這裏,我就悲哀得難以自禁。因為,直子連愛都沒愛過我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