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樣看來,飲食是人生中難得的樂事之一。肚子餓不像性饑渴那樣受著社會的戒律和禁例,也大致不會發生什麼有損於道德的問題,這是值得愉快的。人類在飲食方麵比在性方麵較少矯揉造作。哲學家、詩人、商賈能跟藝術家坐在一起吃飯,在眾目昭彰之下,做喂飼自己的工作而毫不害羞,這真是不幸中的大幸,雖則也有些野蠻民族對於飲食尚有一些羞怯的意識,仍願獨個兒到沒有旁人的地方才敢吃。關於性的問題,以後再討論,我們在這裏,至少可以看見一種本能,這本能如不受阻礙,即可減少變態及瘋狂和犯罪的行為。在社會的接觸中,饑餓的本能和性的本能其差異是顯然的。可是事實上饑餓這種本能,前麵已經講過,是不會牽涉到我們的心理生活,而實是人類的一種福利。其理由即因人類能對這個本能非常坦白,毫不諱飾。因為飲食沒有拘束,所以也就沒有精神病、神經官能症,或各種變態了。臨唇之杯不免有失手之虞,可是一進唇內,就比較沒有什麼意外。我們坦白地承認人類都要吃飯,可是對於性的本能,非但不如此,並加以抑製。假如食欲滿足了,麻煩就少。頂多有些人患消化不良症、胃瘡,或肝石症,或有些人以牙齒自掘墳墓--現代中國少數的要人頗有幾個是如此的--但即使如此,他們也並不以為可羞。
所以社會的罪惡從性欲問題產生的多,而從飲食問題產生的少。刑事條文為奸淫、離婚,和侵犯女性等案而設者為多,因飲食而違犯不合法、不道德或背信罪者就很少。頂多不過是有些丈夫去搜索冰箱裏的食物,但是我們很少聽見因此而遭絞殺的。假如真有這麼一件案件上了法庭,法官對於被告一定也會表示同情。因為我們都願坦白承認大家必須飲食。我們對饑民表示同情,卻不曾對尼姑閹裏的尼姑表示同情。
這種推論並不是無中生有的,因為我們對於飲食的問題,總比性欲問題明白得多。滿洲家的女孩兒在出嫁之前,必須受烹調的訓練,同時也受關於戀愛之術的訓練,但世界上可有別處的人實行這種教育嗎?飲食問題已接受知識之光,可是性的問題仍是被神仙故事、神話和迷信所包圍。飲食問題可以說是見到天日了,但性的問題卻依然處於暗中。
在另一方麵講,我們人類沒有沙囊或浮囊,真是莫大的缺憾,假如有的話,人類社會的過程一定會有極大的變更,可以說,我們將變為一種完全不同的人類。如有沙囊的話,人類一定會有最和平、最知足、最可愛的天性,和小雞、小羊一樣。我們也許會長出一個跟鳥嘴一樣的嘴巴,因而改變了我們審美的觀念,或者也許會生著一些齧齒類動物的牙齒。植物的種子和果實或許已足為我們的食物,也許我們會在青翠的山邊吃草。大自然的產物是那樣豐盛,我們不必再為食物而鬥爭,不必再用牙齒去咬仇敵的肉,也一定不會像我們今日這樣的好鬥。
食物與性情,它的關係比我們所想象的有著更加密切的關係。凡是蔬食動物的天性都是和平的,如羊、馬、牛、象、麻雀等;凡是肉食動物都是好鬥嗜殺的,像狼、獅、虎、鷹等。如果我們是屬於前一類的,我們的天性就會比較像牛羊了。在無須戰鬥的地方,大自然並不造出好鬥的天性。公雞的搏鬥,不是為食物,是為雌性,人類社會中的男人也還有著這種鬥爭,但今日的歐洲,卻為了輸出罐頭食物的權利而鬥爭,其原因又有天壤之別了。
我不曾聽見過猴子會吃猴子,可是我卻知道人會吃人。考據我們的人類學,證明確有人吃人的習俗,而且是非常普遍的。我們的祖先便是這種肉食的動物。所以,在幾種意義上--個人的、社會的、國際的--如說我們依然在互相吞食,並不足為怪。蠻子和殺戮,好像是有連帶性,他們雖承認殺人是一種不合情理的事,是一種無可避免的罪惡,可是依然很幹脆地把已被殺死的仇敵的腰肉、肋骨和肝髒吃掉。吃人的蠻子吃掉已死了的仇敵,而文明的人類,卻把殺死了的仇敵埋葬了,並在墓上豎起十字架來,為他們的靈魂禱告。我們實在自傲和劣性之外,又加上愚蠢了。這似乎就是吃人蠻子和文明人類的分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