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
大革命失敗後,上海文壇反倒熱鬧起來了,魯迅從廣州來到上海,各種派別的文化人都聚集在這裏,我正開始發表文章,也搬到了上海。原來我對創造社的人也是十分崇敬的,一九二二年我初到上海,曾和幾個朋友以朝聖的心情找到民厚裏,拜見了郭沫。若先生,鄧均吾先生,鬱達夫先生出門去了,未能見到。一九二六年我回湖南,路過上海,又特意跑到北四川路購買了一張創造社發行的股票。雖然隻花了五元,但對我來說已是相當可觀的數目了。可是在這時,我很不理解他們對魯迅先生的筆伐圍攻。 以我當時的單純少知,也感到他們革命的甲胄太堅,刀斧太利,氣焰太盛,火氣太旺,而且是幾個人,一群人攻擊魯迅一個人。正因我當時無黨無派,剛剛學寫文章,而又無能發言,便很自然地站到魯迅一邊。眼看著魯迅既要反對當權的國民黨的新貴,反對複古派,反對梁實秋新月派,還要不時回過頭來,招架從自己營壘裏橫來的刀斧和射來的暗箭,我心裏為之不平。我又為魯迅的戰鬥不已的革命鋒芒和韌性而心折。而他還在酣戰的空隙裏,大力介紹,傳播馬克思的無產階級革命理論。我讀這些書時,感到受益很多,對魯迅在實踐和宣傳革命文藝理論上的貢獻,更是倍加崇敬。我注視他發表的各種長短文章,我絲毫沒有因為他不曾回我的信而受到的委屈影響我對他的崇拜。我把他指的方向當作自己努力的方向,在寫作的途程中,逐漸撥正自己的航向。當我知道了魯迅參加並領導左翼作家聯盟工作時,我是如何的激動啊!我認為這個聯盟一定是最革命最正確的作家組織了。自然,我知道“左聯”是共產黨領導的,然而在我,在當時一般作家心目中,都很自然的要看看究竟是哪些人,哪些具體的人在“左聯”實現黨的領導。一九三O年五月,潘漢年同誌等來找我和胡也頻談話時,我們都表示樂意即刻參加。當九月十七日晚“左聯”在荷蘭餐館花園裏為慶祝魯迅五十壽誕的聚餐後,也頻用一種多麼高興的心情向我描述他們與魯迅見麵的情形時,我也分享了那份樂趣。盡管我知道,他並沒有、也不可能向魯迅陳述那件舊事,我心裏仍薄薄的拖上一層雲彩,但已經不是灰色的了!我覺得我同魯迅很相近,而且深信他會了解我的,我一定能取得他的了解的。
一九三一年五月間吧,我第一次參加“左聯”的會議,地點在北四川路一個小學校裏,與會的大多數人我都是新相識。我靜靜地坐在那裏,沒有發言。會開始不久,魯迅來了,他遲到了。他穿一件黑色長袍,著一雙黑色球鞋,短的黑發和濃厚的胡髭中間閃爍的是一雙錚錚鋒利的眼睛,然而在這樣一張威嚴肅穆的臉上卻現出一副極為天真的神情,象一個小孩犯了小小錯誤,微微帶點抱歉的羞澀的表情。我不須問,好象他同我是很熟的人似的,我用親切的眼光隨著他的行動,送他坐在他的座位上。怎麼他這樣平易,就象是全體在座人的家裏人一樣。會上正有兩位女同誌發言,振振有詞的批評“左聯”的工作,有一位還說什麼“老家夥都不行,現在要靠年輕人”等等似乎很有革命性,又很有火氣的話。我看見魯迅仍然是那麼平靜的聽著。我雖然沒有跑上前去同他招呼,也沒有機會同他說一句話,也許他根本沒有看見我,但我總以為我看見過他了,他是理解我的,我甚至忘了他沒有回我信的那件事。
第一次我和魯迅見麵是在北四川路他家裏。他住在樓上,樓下是一家西餐館,馮雪峰曾經在這樓下一間黑屋子裏住過。這時我剛剛負責《北鬥》的編輯工作,希望《北鬥》能登載幾張象《小說月報》有過的那種插圖,我自己沒有,問過雪峰,雪峰告訴我,魯迅那裏有版畫,可以問他要。過幾天雪峰說,魯迅讓我自己去他家挑選。一九三一年七月三十日,我和雪峰一道去了。那天我興致非常好,穿上我最喜歡的連衣裙。那時上海正時興穿旗袍,我不喜歡又窄又小又長的緊身衣,所以我通常是穿裙子的。我在魯迅麵前感到很自由,一點也不拘束。他拿出許多版畫,並且逐幅向我解釋。我是第一次看到珂勒惠支的版畫,對這種風格不大理會,說不出好壞。魯迅著重介紹了幾張,特別拿出《犧牲》那幅畫給我,還答應為這畫寫說明。這就是《北鬥》創刊號上發表的那一張。去年我看到一些考證資料,記載著這件事,有的說是我去要的,有的說是魯迅給我的。事情的經過就是這樣,是我去要的,也是魯迅給的。我還向魯迅要文章,還說我喜歡他的文章。原以為去見魯迅這樣的大人物,我一定會很拘謹,因為我向來在生人麵前是比較沉默,不愛說話的。可是這次卻很自然。後來雪峰告訴我,魯迅說“丁玲還象一個小孩子”。今天看來,這本是一句沒有什麼特殊涵義的普通話,但我當時不能理解,“咳,還象個小孩子!我的心情已經為經受太多的波折而變得蒼老了,還象個小孩子!”我又想:“難道是因為我幼稚得象個小孩子嗎?或者他腦子裏一向以為我可能是一個被風雨打蔫了的衰弱的女人,而一見麵卻相反有了小孩子的感覺?”我好象不很高興我留給他的印象,因此這句話便牢牢地留在我的記憶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