鄉村一年
(一)
村子靠近東京,折中陰曆、陽曆換算,將一年內的各個節日都往後推遲了一個月。陽曆新年是村公所的新年,小學校的新年。稍稍對神樂[1]感興趣的年輕人,過年期間都到東京去看表演,或去看獅子舞。甲州大道上,朝新宿方向行駛的年後初次運貨的馬車被打扮得紅紅綠綠。頭戴黑帽、身披紫袈裟、腳穿白布襪和高齒木屐的僧人,脖子上吊著裝歲銀的黃綠色大包袱,身後跟著一個緊抱雙手,腳穿草鞋的小夥計,到施主家化緣。除此之外,一月的村子十分安靜,既不搗年糕,也不立賀歲的門鬆。因為是農閑期,所以青年夜校倒是開學了。村民們也趁這一時機淘井、建柴屋、換房頂、修理農具等等。有陽光的日子,在家帶孫子帶得厭煩了的老爺子們,含著煙袋兒,倒背著雙手去到田裏,慢悠悠地踩踏麥苗,以便麥子能夠更好地生根。年輕人的活兒則是到東京去運糞肥,寒冷季節,糞肥不會生蛆,是漚肥的最佳時期,俗稱“寒練”。漫漫冬夜,家裏的老少爺們兒都圍坐在大火盆邊,搓繩、編草鞋,還相互比賽,看誰編得多。老娘、閨女則坐在油燈旁縫縫補補,一邊念叨著在外打仗的家人,一邊閑談,說著回東京的哥哥看到城裏新娘子坐的花轎如何如何之類的。
到了一月末,城裏人便早早地將過年穿過的漂亮衣物收進衣櫃裏。玩紙牌、玩和歌牌的手留下了趼疤。大小藝伎們在一個接一個的新年宴會後,也終於可以喘口氣了。
然而,此時的村莊卻開始忙碌起來。大掃除、搗年糕。數九天的年糕不容易壞掉,浸在水裏,可作一年的茶點,繁忙時還可以當飯。
人多的家庭,要搗一石或兩石糯米。一到這時,親戚朋友們都過來幫忙,一邊搗,一邊唱,熱鬧非凡。東邊一陣咚咚聲,西邊一陣咚咚聲,鬧騰得深夜難眠。有的人家從半夜一直搗到第二天黃昏。
“美的農民”家過的陽曆年,一過完年,家裏的年糕就吃完了。
然而,早飯前,阿絲、阿春姑娘就笑眯眯地端來了牡丹餅。阿辰大爺家做的年糕比別人家的大三倍,粉子搗得很細,是裝在包裝精致的紅袋子裏送來的。下田的阿金家也送來了年糕,他家的餡兒是紅糖做的,樣子很好看,裝在了漂亮的盒子裏。還有阿數婆家的,平時喜歡擺架子的阿數婆捎話說怕放了餡,反而不中意,隻送了點剛剛搗好的過來。“美的農民”去她家還禮時,見她家裏打掃得像過年一樣幹淨,廚房裏還掛著兩條鹹鮭魚。
(二)
鄉間的新年在二月。雖說有的家裏不立門鬆,但人人都要換上新衣服,悠悠閑閑地玩個痛快。甲州街道上有戲班子來演出,門票八分或一角,也有曲藝表演,小學裏還放映幻燈。大的天理教堂和小的耶穌教堂都從東京請人來布教,府郡的農業技術人員也下到鄉裏來舉辦農事講座。
節分那一天,家家戶戶要撒豆驅魔。正月初七,人人都要喝七草粥,十一日舉行開倉儀式,十四日舉行送神火儀式。有的家庭嚴格按照習俗辦事,有的家庭隻是走走形式,或什麼都不做。總之,過去的傳統一年比一年淡薄了。
這一帶尤其知名的是秩父山冬季刮來的幹風和化霜時的寒冷。
武藏野很少下雪,難得積上一尺,一般不到五日就融化了。有一年,進入四月以後還下了一場二尺多深的雪,連村裏的老人都感到奇怪,說無論是下雪的季節還是積雪量,都是井伊掃部以來所未有過的。
自十二月到三月底,是漫長的化霜期,地麵打滑,走路得穿草鞋或高齒木屐。這期間,幹風席卷霜枯的武藏野,霜和風讓人們的手腳以及田地都裂開了,露出一道道深口。幹土變成了塵埃,風一吹便像雲霧飄散,遠遠望去,又像是火災時燃起的煙塵。
此地火災甚多。幹透了的草房,最易著火,加上煮飯洗澡都用碎稻稈兒燒火,不發生火災,那才是怪事呢。雖然村村寨寨都有消防,但根本應付不過來。晚上,夜歸的人一看見燃火就大驚失色地高叫:
“哎呀,失火啦!”於是,大夥兒便嚷嚷開來:“失火了?哪裏失火了?哎呀,確實失火啦!”各地負責消防的小夥子們一聽到消息便趕緊回家換上消防服,打開村中央火警器材房的鎖,搬出滅火器械,喊著號兒趕過去。然而,火災現場早已化為灰燼。除去那些獨立而周圍又長滿樹木的人家,以及房屋密集的街道兩旁外,村子裏的火災一般不大,但一有火星,就必定燃起來。聽說有一戶人家,住在東京的兒子認為東京一旦失火太危險,便把好衣服都寄存在鄉下,結果被一場大火燒了個精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