運用意象來使藝術形象內涵更加豐富多彩,含義雋永,是中國傳統詩歌創作中一直被廣泛使用的手法。《紅樓夢》之所以詩味濃鬱,詩意橫溢,難以達詁,原因就是,曹雪芹成功地將小說創作中的情節、細節營造,和詩歌創作中的意象運用,巧妙地結合了起來。
第六十三回“壽怡紅群芳開夜宴”時黛玉抽的那支詩簽:“隻見上麵畫著一枝芙蓉,題著‘風露清愁’四字,那麵一句舊詩,壽怡紅群芳開夜宴。道是:莫怨東風當自嗟。”“莫怨東風當自嗟”是《紅樓夢》中林黛玉掣的花簽上的詩句,這一句出自於宋代歐陽修《明妃曲·再和王介甫》一詩,原文:“漢宮有佳人,天子初未識;一朝隨漢使,遠嫁單於過。絕色天下無,一失難再得。雖能殺畫工,於事竟何益!耳目所及尚如此,萬裏安能製夷狄!漢計城已拙,女色難自誇。明妃去是淚,灑向枝上花;狂風日暮起,漂泊落誰家?紅顏勝人多薄命,莫怨東風當自嗟。”王昭君天生麗質,聰慧異常,琴棋書畫,無所不精,“娥眉絕世不可尋,能使花羞在上林”。因為畫工毛延壽的陰謀詭計,用醜女的畫像代替昭君的畫像,致使昭君飄落他家。“紅顏勝人多薄命,莫怨東風當自嗟。”畫工的陰謀已成,再埋怨有什麼用呢,隻有在塞外的朔朔狂風中悲歎自己的命運。
在《紅樓夢》中作者曹雪芹用王昭君比林黛玉,是因為兩人有相似的命運。林黛玉受賈府的統治者用調包計迫害,最後隻落得焚稿斷癡情。這場調包計中的另一女主角薛寶釵,曾經兩次被曹雪芹比作孟光,中國四大醜女之一,所以調包計也是醜女孟光代替美女黛玉的一個計策。黛玉和昭君是同樣的悲劇同樣的命運,所以曹雪芹把歐陽修詠歎昭君的詩句給了黛玉做判詞。
另外,王昭君和林黛玉在性格特征上也極其相似。漢元帝後宮妃嬪很多,皇帝不能每個都看,就讓畫匠把她們的相貌畫下來,按照畫上的美醜召來寵幸她們。宮女們都賄賂畫匠,多的給十萬錢,少的也不下五萬錢。隻有王昭君不肯賄賂畫匠,所以得不到皇帝的召見。而林黛玉也具有這樣孤高的叛逆世俗的性格特征,她不善逢迎賈府的家長,孤高傲世,最後抵不過“東風”們的摧殘,淒慘的隕落。“紅顏勝人多薄命,莫怨東風當自嗟。”表達了曹雪芹對林黛玉悲劇命運的同情,以及其追求精神自由的讚美。
“東風”一詞有時在詩詞戲曲中指代家長。最有名的是陸遊的《釵頭鳳》:“紅酥手,黃鄊酒,滿城春色宮牆柳。東風惡,歡情薄,一懷愁緒,幾年離索。錯,錯,錯。”這裏的“東風”就是喻指逼迫他和表妹唐琬離婚的母親。
“東風”在《紅樓夢》中並非隻有這一處喻指家長,還有幾處也頗值得注意,其中最集中的恐怕要算七十回詠柳絮詞那節,黛玉和寶釵兩人的詞中都涉及了“東風”,而態度卻大不一樣。黛玉的《唐多令》:
粉墮百花洲,香殘燕子樓。一團團,逐對成球。飄泊亦如人命薄,空繾綣,說風流!草木也知愁,韶華竟白頭。歎今生,誰拾誰收?嫁與東風春不管,憑爾去,忍淹留!
這裏的“嫁”,從柳絮而言尚可與“婚嫁”相通,實際上就是“交給”或“托付”之意;而喻人則顯然不能喻指“婚嫁”,因為黛玉並未嫁給寶玉。所以這裏的“東風”就是指“春”。這首詞表現了黛玉對於賈府家長們的不滿:林家將我黛玉交給你們,但你們對我的終身大事沒有做好安排。
有意思的是,寶釵《臨江仙》的“東風”卻完全是另一種作用與評價:“白玉堂前春解舞,東風卷得均勻。蜂圍蝶陣亂紛紛。幾曾隨逝水,豈必委芳塵!萬縷千絲終不改,任他隨聚隨分。韶華休笑本無根。好風憑借力,送我上青雲!”
這裏的“春”也和“東風”一樣,都是喻指那種可以決定“柳絮”們命運的力量。曹雪芹在這裏寫出了寶釵潛意識中對現在這種處境的滿意,而且禁不住流露出希望能借助外界的這一主導力量使自己夢想成真。曹雪芹也暗示,在對待黛玉和寶釵這兩個少女的態度方麵,賈府老一輩還是公平的:“卷得均勻”!
在這次詠柳絮的詩詞活動中薛寶琴的《西江月》也有“東風”二字:
漢苑零星有限,隋堤點綴無窮。三春事業付東風,明月梅花一夢。幾處落紅庭院?誰家香雪簾櫳?江南江北一邊同,偏是離人恨重!
從薛寶琴本人來說,這裏的“東風”是就事論事。但我以為曹雪芹可能暗示賈府的三位小姐(“三春”)的終身大事都由老一輩(“東風”)來作主,最後和嫁給梅翰林之子的薛寶琴一樣,都成了“離人恨重”,命運都十分不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