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9章 逃離紅塵(2)(2 / 2)

曹雪芹腦海裏有了這個“空”字,他的寫作還未開始,就已成功了一半。紅樓,是以這個“空”字作為地基蓋起來的。也將以這個“空”字作為結束,作為解體的咒語。有了“空”,什麼都沒有了。又什麼都有了。有就是無,無就是有。

《紅樓夢》是一部“無中生有”之書,無生一、一生二、二生三、三生萬物,有了第一個人物,接著就有第二個、第三個人物,人物無窮無盡。有了不可複製的林黛玉,必然會有與其心靈感應的賈寶玉,也就必然會有黃雀在後的薛寶釵。

“無中生有”的《紅樓夢》是一副牌,怎麼打都可以,每洗一遍,都可能導致不同的發展與結局。王牌可不僅限於“金陵十二釵”啊!每一個人物都不簡單,也不可忽略,牽一發動全身。

《紅樓夢》是一座大舞台,探照燈投向哪裏,凝聚在誰身上,誰就是瞬間的主角。他或她展覽的隻是瞬間嗎?不,分明又隱喻了其一生。他或她的每一個表情,心情,都注定了其命運本該如此,或活該如此。

如果不用“空”字來形容《紅樓夢》,還可找到其他替代品,譬如“變”

字,譬如“命”字等等。“命”就是空,“變”也是空。當然,不變也是空。因為你可能不變嗎?世界在變,人可能不變嗎?人在變,世界可能不變嗎?

《紅樓夢》是寫變化的,也是寫命運的,說到底還是寫因果的,寫報應的。

而所有的結果都是一場空。不管愛的結果,恨的結果,還是麻木的結果。

黛玉葬花,花成了空。黛玉焚稿,詩成了空。後來,瀟湘館還在,它的主人也成了空。黛玉那麼年輕,為何怕歡聚?怕的是歡聚後的離散,離散後的寂寥。這麼一個小美女,未卜先知地猜到了紅樓夢的謎底,歡樂是一場空,團聚是一場空……人的悲歡離合正如月的陰晴圓缺,喚是喚不來的,擋也擋不住的,隻能認命。認命就是向那既是最初,又是最後的“空”俯首稱臣、繳械投降。

大觀園的大小主人們,無論怎麼傲慢,或怎麼掙紮,都將淪為“空”的俘虜。可見真正的主人翁不是賈母,不是賈政,也不是一係列夫人、公子、小姐,而是比時空還要無情的“空”,它把時間的“空”與空間的“空”揉捏到一塊了,再加上心靈的“空”。什麼叫太虛幻境?太虛幻境就是空啊。什麼叫風月寶鑒?風月空鑒也是空啊。大觀園正如桃花源,好像遺世獨立,輝煌的時候,是男人的烏托邦,女人的理想國,可你要麼在外麵轉悠半天也進不去,要麼走出來就回不去了,因為再漫長,再纏綿的夢終究會醒的。這,恐怕既是賈寶玉告別青春時的心情,又是曹雪芹人到中年後的心情。沒有誰,可以永久地成為夢的釘子戶。紅樓會拆遷的,夢會崩潰的。用個現代的比喻,再牛的股票也會下跌的。

曹雪芹寫“紅樓”,是作為曾經的富翁,記錄破產的感受。他恐怕怎麼也弄不懂,怎麼眨眼之間,貴族就變成了破落戶?其實,又有什麼必要弄懂呢?非弄懂不可嗎?弄懂了又能怎麼著?人生如夢,都不能太當回事的。

我們讀《紅樓夢》這本書,也不能太當回事的,就當無意間看了一場別人的夢。書中的人物說到底都是夢中的人物,他們隻是在別人的夢中做夢。《紅樓夢》是一個謎,謎底就是一個“空”字。美夢成真,與美夢成空,一字之差,卻失之千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