寶釵撲蝶和黛玉葬花、湘雲眠芍一樣,是《紅樓夢》中著名的美好場景。
這個場景的前奏是寶釵去怡紅院找寶玉聊天兒。
《紅樓夢》中寫寶釵,手法十分高妙,但凡她的端莊、得體之處,都是直寫、明寫,讓粗心人誤以為寶姐姐行事完美無缺、無可挑剔,仿佛雲端聖女。
而對她的不端莊、不得體之處,都是暗寫、曲寫,難以引人注意。這正如同寶姐姐的超我人皆見之,而她的本性深藏不露,是一個道理。
此處寶釵去怡紅院聊天兒,其實就是寶姐姐也有不得體行為的管中之豹。
作者借晴雯的利嘴曾有一處暗寫,晴雯罵寶姑娘沒事就跑來怡紅院坐著,該睡覺了也不走,惹人潑煩。可見寶釵往怡紅院去的腳步兒,實在是很勤的。一個未嫁的姑娘,往一個哥兒住處跑這麼勤,能不能算極為端莊得體,極懂避嫌禮節之事?肯定不能算。
或者你要說,林姑娘不也這麼勤麼。對,林姑娘也沒事就去怡紅院,但關鍵是,人家的形象本來就不是雲端聖女,人家本來就從小兒行止一處,親密無間,而且,寶玉也沒有趟數地往瀟湘館跑著,你情我願。
作為寶姑娘老這麼跑,就有些上趕著的意思了,難怪晴雯罵她不識趣。寶黛吵架時寶玉曾說過,成天跟你玩兒,偶爾去趟寶姐姐那,你就生氣。可見他真的隻是“偶爾”去一趟的,跟跑瀟湘館的遭數,是沒法比的。能不說寶姐姐上趕著麼。
而這一次,不巧的是,寶姐姐去瀟湘館找黛玉玩,剛好看見寶玉進去了。
筆者弄反了,冤枉了寶姑娘。那麼對寶姑娘去怡紅院太勤的分析,請大家當作另外一塊碎片看,與撲蝶無關。不管是找寶玉,還是找黛玉,反正現在的局麵就是,剛好看到他倆先自己一步,在一塊玩了。這時寶姑娘便站住,低頭想了一想。想什麼呢?
“他兄妹倆一處長大,多有不避嫌疑之處,嘲笑喜怒無常。況黛玉素習猜忌,好弄小性兒的,若自己跟了進去,一則寶玉不便,二則黛玉猜疑。”想畢,便抽身回來。
這段心理活動,乍一看上去,真是大方得體,無懈可擊,仿佛處處為他人著想,唯獨心中沒有自己。
是的,沒有自己。
用李網的話來說,這個沒有自己,實際上是已經沒有了對自己的覺察能力。太長久地忽視自己的感覺,以至於她真的認為自己沒有了感覺。大腦太發達的時候,往往就看不到自己的心。(這話不是說老高!)寶姐姐太擅長於使用自己的大腦,她的大腦很忙,任務也很重。她要觀察身邊的一切人、一切事務,去思考,去推理,去盤算,去解決,去營造,去維護。她的大腦實在太發達,發達到她不知道自己是難過的,不知道自己是嫉妒的,不知道自己在那一刻是如此真切地厭惡著黛玉的。這些感覺都被隱藏在大腦的活動之下,最多在理性的思維中滲透出一星半點:“黛玉素習猜忌,愛弄小性”這個挾帶著厭恨的評價,在貌似冷靜的思考中閃現,最後又在“一為寶玉,二為黛玉”的高風亮節的決定中消逝。是的,這些都是寶釵的心理活動,不是對人的言談。
說寶釵虛偽,是不公平的,因為在她的大腦中,她確實是那麼想的。她仍然是個真性情的女孩,因為,她真誠地忠實於她的大腦。她唯一沒有忠實,甚至自己都察覺不到的,是她自己的心。
這個抽身回去,就看見蝴蝶了。
玉色大蝴蝶,蹁躚起舞。
寶釵最為本我的一幕開始上演,這位向來端肅謹慎的大小姐,見到蝶兒可愛,竟然取出扇子,向草地上去撲,意欲捉那蝴蝶來玩。蝶兒飛舞,穿花度柳,寶釵也跟著一路追隨,及至嬌喘細細,香汗淋淋,躡手躡腳地跟到了滴翠亭。
看到這裏,不由得為曹雪芹的筆法拍案喝采!為何拍案,待筆者細細想,慢慢說。
首先,這段描寫跟前麵的事件絕對不是沒有聯係的。
寶姐姐看不到自己的心,不等於她沒有心。她的心被目睹寶玉去找黛玉這件事激活了。雖然她努力用理性思維來掩蓋自己的酸楚和嫉妒---對自己,而不是對他人---但畢竟,這些感覺是天地間的客觀存在,她沒辦法消滅。讓我們扮演一次上帝吧。
我們會看到,因為那些酸楚,那些嫉妒,那些失落,那些感傷,和那樣努力掩飾的掙紮,曆來以超我的完美姿態示人的寶姐姐,她的本我狀態被激活了。撲蝶正是這個本我被激活之後才會出現的場景。
這時的寶釵,不再是那個四平八穩的姑娘,不再是那個雪洞般閨房的清心寡欲的主人,不再是那個穿著半新不舊衣服來展示平和淡泊的事實上家財萬貫的千金大小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