③對湘雲之讚,使筆者讀出了詩魂詩膽:傲世。所以黛玉說:“頭一句好的是‘圃冷斜陽憶舊遊’,這句背麵傅粉。‘拋書人對一枝秋’已經妙絕”;李紈道:“你的‘科頭坐,抱膝吟’,竟一時也不能別開,菊花有知,也必膩煩了。”“科頭坐、抱膝吟”這種披頭散發之態,如猖狂之阮籍,如醉臥之劉伶,其傲世之態,是隻有湘雲這樣的“唯大英雄留本色,是真名士自風流”的脂粉英雄才能為的。

再看看香菱學作的第三首詠月詩:

精華欲掩料應難,影自娟娟魄自寒。一片砧敲千裏白,半輪雞唱五更殘。綠蓑江上秋聞笛,紅袖樓頭夜倚欄。博得嫦蛾應借問,緣何不使永團圓!

這首詩中,不少人讀出了香菱的影子,精華欲掩,不正是香菱嗎?她本是甄士隱之女,出身高貴,才華也不俗,但命運作弄,“薄命女偏逢薄命郎”使其“影自娟娟魄自寒”,隻好對天問月,緣何不使永團圓?

在這幾首雪芹認為的上乘之作(確是上乘之作)中,在立意上有一個共同的特點:就是物中有我,物若有情,物情即是我情,物境似曾相識。用雪芹原話說:“還有‘渡頭餘落日,墟裏上孤煙’:這‘餘’字和‘上’字,難為他怎麼想來!我們那年上京來,那日下晚便灣住船,岸上又沒有人,隻有幾棵樹,遠遠的幾家人家作晚飯,那個煙竟是碧青,連雲直上。讀了這兩句,倒象我們又到了那個地方去了。”

再看第七十回“史湘雲偶填柳絮詞”的等幾首詞的詠歎,寶琴所填寫《西江月》“漢苑零星有限,隋堤點綴無窮。三春事業付東風,明月梅花一夢。幾處落紅庭院,誰家香雪簾櫳?江南江北一般同,偏是離人恨重!”不能不說是上乘之作,一句“三春事業付東風,明月梅花一夢”,與前文“戡破三春景不長,緇衣頓改昔年妝”遙相呼應;“幾處落紅庭院,誰家香雪簾櫳?”則把落絮之形之神描繪得淋漓盡致,是真正的“傳神寫照”,但雪芹意猶未盡,且看他接下來說的:“我想,柳絮原是一件輕薄無根無絆的東西,然依我的主意,偏要把他說好了,才不落套。”所以,寶釵的臨江仙,在立意上就別具一格了:“白玉堂前春解舞,東風卷得均勻。蜂團蝶陣亂紛紛。幾曾隨逝水,豈必委芳塵。萬縷千絲終不改,任他隨聚隨分。韶華休笑本無根,好風頻借力,送我上青雲!”好個“好風頻借力,送我上青雲”,這與王勃的“老當益壯,寧移白首之心,窮且愈堅,不墜青雲之誌”簡直是異曲同工。

清末的一次會試詩中曾有這麼一句子:“花落春仍在”,主試大人曾國藩就憑此批道:“詠落花而無衰頹之意”,因此立為第一名,可見詩之立意多麼重要。

三、雪芹認為詠物詩要脫出本物

詠物詩不外三類,一是就物論物,二是借物喻人,三是物連情理。雪芹所鍾者,二三兩類,尤其以三類為上。且看香菱學作的第一首詠月詩:

月掛中天夜色寒,清光皎皎影團團。詩人助興常思玩,野客添愁不忍觀。翡翠樓邊懸玉鏡,珍珠簾外掛冰盤。良宵何用燒銀燭,晴彩輝煌映畫欄。

這詩中除頜聯略抒感受外,其餘都是說月光如何如何的,所以欠了情感,雪芹隻好說:“這個不好,不是這個作法”,“被他縛住了”。

四、雪芹認為小題目寓大意是詩之精品

大家請看寶釵在第三十八回寫的《詠蟹》:

桂靄桐陰坐舉殤,長安涎口盼重陽。眼前道路無經緯,皮裏春秋空黑黃,酒未敵腥還用菊,性防積冷定須薑。於今落釜成何益,月浦空餘禾黍香。

一隻小小的螃蟹把那些橫行霸道、作威作福的統治者嘴臉畫得如此微妙微肖:“眼前道路無經緯,皮裏春秋空黑黃。”多麼精辟呀,白石先生為漢奸宣鐵吾畫螃蟹,題曰:“看爾橫行到幾時”,是否受此啟發呢?所以雪芹說:“眾人看畢,都說這是食螃蟹絕唱,這些小題目,原要寓大意才算是大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