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以想象,榮府上下裏關於鴛鴦與賈璉的閑話,也必不少。
想想也很合理,那鴛鴦是賈母身邊第一得意之人,可以當賈母半個家的,平日裏與賈璉、鳳姐這對兒內外當家時常來往,免不了同甘共苦,惺惺相惜。
在鴛鴦的私心裏,未嚐沒想過將來嫁給賈璉,與鳳姐一同管理榮國府。何況她又素與平兒交好,知道她是不會同自己吃醋防忌的---沒有她,也有尤二姐,也有秋桐,又怎麼防得過來呢?鳳姐雖醋,看在老太太麵上倒不至給自己苦頭吃。
而在鳳姐看來,也覺得賈璉娶了鴛鴦這個賈母的親信,自己三人在府中的地位就更牢固了。畢竟,她不是賈政、王夫人的親兒媳,是客居主位,將來寶玉娶了親,自己未必還坐得穩當家人的位子;但是有了鴛鴦這個臂膀,就等於多買了一份保險。
故而,王熙鳳才會當著眾人的麵半真半假地開玩笑說璉二爺要娶鴛鴦做二房。而鴛鴦聽了這話,雖然又羞又惱,卻不是真的翻臉,和鳳姐主仆也仍然交好如舊,便同賈璉也仍然無遮無避。
隻可惜,半路殺出個程咬金,賈赦的一番攪和驚散了鴛鴦夢,讓大好姻緣成了鏡花水月。逼得鴛鴦當眾賭誓,自言終身不嫁。
然而那誓言,卻也奇怪得很:“因為不依,方才大老爺越性說我戀著寶玉,不然要等著往外聘,我到天上,這一輩子也跳不出他的手心去,終久要報仇。我是橫了心的,當著眾人在這裏,我這一輩子莫說是‘寶玉’,便是‘寶金’‘寶銀’‘寶天王’‘寶皇帝’,橫豎不嫁人就完了!就是老太太逼著我,我一刀子抹死了,也不能從命!”
這番話說得雖然激昂,卻有玄機---那鴛鴦轉述大老爺之言時,隻提到他說自己“戀著寶玉,不然要等著往外聘”,卻絕口不提賈璉。賭咒時也隻說“寶玉”、“寶銀”、“寶天王”、“寶皇帝”,口口聲聲不離“寶”字,卻不關“璉”事。
莫不是說,賈赦說他“多半看上了寶玉”是委屈了她,然而“或者也有賈璉”倒是說準了心思?
抗婚之後,鴛鴦對寶玉冷言冷麵,敬而遠之,寶玉穿上了雀金裘,沒話找話地趕著她說:“好姐姐,你瞧瞧,我穿著這個好不好。”她也是一摔手走開。
唬得此後見了她繞道走,聽見她和襲人歪在炕上說話都不敢進屋,生怕“我這一進去,他又賭氣走了”,寧可大冷天裏露天地兒小解。可謂體貼寬容之至。
可惜鴛鴦不領情,見了他還是不理不睬。
然而另一麵,卻並不見得她從此冷落了賈璉,拒婚一幕還未揭過,賈璉便來觸黴頭,平白被賈母訓了兩句,說他:“就忙到這一時,等他家去,你問多少問不得?那一遭兒你這麼小心來著!又不知是來作耳報神的,也不知是來作探子的,鬼鬼祟祟的,倒唬了我一跳。什麼好下流種子!你媳婦和我頑牌呢,還有半日的空兒,你家去再和那趙二家的商量治你媳婦去罷!”
這種話題,此時正該是鴛鴦回避的,然而她卻非但不裝作聽不見看不見,反而主動笑道:“鮑二家的,老祖宗又拉上趙二家的。”逗得賈母笑了,也就替賈璉解了圍。
便此後,她見了賈璉也是有說有笑,甚至還替他擔責任,偷賈母的東西當當兒---賈璉已走至堂屋門,口內喚平兒。平兒答應著才迎出去,賈璉已找至這間房內來。至門前,忽見鴛鴦坐在炕上,便煞住腳,笑道:“鴛鴦姐姐,今兒貴腳踏賤地。”鴛鴦隻坐著,笑道:“來請爺奶奶的安,偏又不在家的不在家,睡覺的睡覺。”賈璉笑道:“姐姐一年到頭辛苦服侍老太太,我還沒看你去,那裏還敢勞動來看我們。正是巧的很,我才要找姐姐去。因為穿著這袍子熱,先來換了夾袍子再過去找姐姐,不想天可憐,省我走這一趟,姐姐先在這裏等我了。”一麵說,一麵在椅上坐下。鴛鴦因問:“又有什麼說的?”賈璉未語先笑道:“因有一件事,我竟忘了,隻怕姐姐還記得。上年老太太生日,曾有一個外路和尚來孝敬一個蠟油凍的佛手,因老太太愛,就即刻拿過來擺著了。因前日老太太生日,我看古董帳上還有這一筆,卻不知此時這件東西著落何方。古董房裏的人也回過我兩次,等我問準了好注上一筆。所以我問姐姐,如今還是老太太擺著呢,還是交到誰手裏去了呢?”
鴛鴦聽說,便道:“老太太擺了幾日厭煩了,就給了你們奶奶。你這會子又問我來。我連日子還記得,還是我打發了老王家的送來的。你忘了,或是問你們奶奶和平兒。”平兒正拿衣服,聽見如此說,忙出來回說:“交過來了,現在樓上放著呢。奶奶已經打發過人出去說過給了這屋裏,他們發昏,沒記上,又來叨登這些沒要緊的事。”賈璉聽說,笑道:“既然給了你奶奶,我怎麼不知道,你們就昧下了。”平兒道:“奶奶告訴二爺,二爺還要送人,奶奶不肯,好容易留下的。這會子自己忘了,倒說我們昧下。那是什麼好東西,什麼沒有的物兒。比那強十倍的東西也沒昧下一遭,這會子愛上那不值錢的!”賈璉垂頭含笑想了一想,拍手道:“我如今竟糊塗了!丟三忘四,惹人抱怨,竟大不象先了。”鴛鴦笑道:“也怨不得。事情又多,口舌又雜,你再喝上兩杯酒,那裏清楚的許多。”一麵說,一麵就起身要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