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種想象相當挑動人心。伊莎貝拉不願為人所知的過往——但她不應再逃避下去。這很奇怪,也有些扭曲。如果她要把那麼多東西都獨自埋在心裏,我隻好用手頭上第一個冒出來的工具——想象——來撬開她。此刻,要全神貫注在她身上,把她抓牢,堅持不再像以前,被那些會麵時或宴席間禮貌客套的言談敷衍,被她淡然的回避擋住。必須做到對她感同身受,雙腳當真踏進她的鞋裏。說到這,其實她的鞋子就在眼前。她正穿著它們,站在花園的低地。它們是又窄又長的式樣,非常時尚,由最柔軟有韌性的皮革製成。跟她身上所有穿戴一樣,她的鞋子也很考究精細。她站在花園低處高高的樹籬旁,拿起掛在腰間的剪刀,修去一些枯花和過密的枝條。陽光會正落在她臉上,照進她眼睛裏;哦,不,在這關鍵時刻,一朵雲飄來,遮住太陽,模糊了她的眼神——是嘲弄,還是溫柔?是智慧,還是木然?我隻能隱約看見她臉龐的輪廓,她正仰起臉看向太陽,容色已減,但依然秀美。她是否在想,該去給草莓買個新網架了,該給約翰遜的遺孀送些花過去,也該開車去拜訪一下希普斯利家的新居。她在餐桌上總說的就是這些。但我已經不想再聽。我渴望捕捉、並表達出來的,是她身上更深入的部分,那在精神世界就像呼吸之於肉體一樣重要的部分——她真正的喜或悲。如前所述,她自然是快樂的。她很有錢,很出眾,她有許多朋友,她到處旅行——在土耳其買地毯,在波斯買藍色的陶罐。幸福之路就在她腳下,從她此時站立的地方向四麵八方延伸。她舉起剪刀,正要去剪斷手裏顫動的枝條,帶花邊的雲絮在她臉上籠下暗影。
剪刀輕快一抖,一串老人須落到了地下。隨著它的掉落,幾縷光線滲透過來,她的身影更真切了。她滿是柔情又惋惜的樣子……剪去這多餘的藤蔓讓她難過。它本也正活潑潑地生長著,而生命在她眼中,總是寶貴的。同時,枝蔓被剪落的瞬間也在提醒著她,她自己的凋亡。萬物虛無,轉瞬即逝。然而她的良好理智立刻把消極的思緒拉回,她知道,她的一生已經夠幸運了。即便就此倒下,她也將安睡在泥土之上,讓此身化為甜蜜的養分,供給圍繞四周的紫羅蘭。她沉思靜立。什麼也沒有明白表現——她是那種含蓄寡言的人,心裏的想法總是藏在無聲的雲朵中——但她是滿懷心事的。她的頭腦就像她的房間,光線倏忽照進,又閃動淡出,旋轉著,輕巧地走過,喙不斷探出,搖頭晃尾;緊接著,她整個人也像那房間一樣,被一股千頭萬緒的雲霧充滿。無法說出口的悔意。再後來,她的腦中就裝滿了抽屜,緊緊鎖住,裏麵藏著信,就像那些漆櫃。“撬開她”,說得好似她是一隻牡蠣。必須得找到最精美,最敏感,最輕柔的工具,否則都將是對她的褻瀆和不敬。隻能靠想象——她在那鏡子裏。我的想象就是由此而起。
之前,她離得太遠,看不清楚。現在漸漸走近,不時逗留,在這兒扶正一株玫瑰,又從那兒摘一朵石竹花嗅嗅。但她的腳步沒有停下。鏡子裏的她逐漸放大,越來越明確就是那個、我試著鑽入其腦中探詢的人。確認是逐級完成的——一一吻合了我適才在她身上的所見。灰綠色的裙子,窄長的鞋,她的籃子,頸上還有東西閃了下光。她步出得非常平穩,一點也沒有打亂那個鏡中世界的節奏,隻是帶來了些新的什麼,在輕輕移動、改變著周圍的其他,禮貌地請求它們為她的不斷行進騰出地方來。在鏡子裏沉默等待的信、桌子、草間小徑,還有太陽花紛紛瓦解,敞開來好讓她通過。終於,她回到廳裏了,徹底停住腳步。她站在桌旁,紋絲不動。忽然,鏡子裏湧泄出一片光,直罩在她身上,仿佛要把她固定在那。就像某種酸液,溶掉了所有表層的裝飾,隻留下最本質的真實。這是讓人目不轉睛的一幕。她身上附著的一切都脫落了——雲霧,裙子,籃子,鑽石——那些應稱之為爬牆虎和牽牛花的東西。這才是底下那堵堅硬、確鑿的牆。這才是這個女人本身。她赤裸著,站在那道無情的光裏。而她其實什麼也沒有。伊莎貝拉完全是個空殼。她沒有心事,也沒有朋友。她誰也不牽掛。至於那些信,它們隻是賬單。她站在那兒,又瘦又老,手臂上爆出青筋,布滿皺紋,高高的鼻子,皺起的脖頸。瞧,她連拆都懶得拆開它們。
人們絕不該讓鏡子就那麼掛在房間。
注釋:
[1]老人須:即葡萄葉鐵線蓮,一種攀緣植物。(譯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