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5章 她在河邊洗衣裳(2 / 2)

應該是暖而不熱的豔陽天,會爬會站的妹妹,終於在柳陰下寧馨入睡,姐姐呢……忘了她在哪兒撒歡,隻依稀記得身著天青衣衫的媽媽低著頭在淺水裏洗著什麼。她不來管我,任我和玩伴站在清流裏,欣賞自己在水中變了形的小腳丫。就是那樣的一瞬間,媽媽群的嬉鬧驚動了我。抬頭望時,媽媽正側首淺笑,手中的白衫甩向河中拍起了水花。不善言辭的媽媽表現她的嗔怒,便是那樣。她那了無脂粉的素臉和水藍衫子陪襯著的淡雅輕笑,使人似乎再也見不到靈山秀水的亮麗。那時,幼小的我心中尚不曾有過任何形容詞,但是卻把那瞬間的畫景,永遠刻在心底。母親大去入殮的一天,正是我與媽媽當年懷中的那個乳嬰照料更衣,忽然我覺得眼前的老人家竟陌生起來,心中升起的乃是媽媽在河邊洗衣裳的形象。如今留下的也是那一個形象,因為從此以後再也見不到她了,那一印象則曆久更新。

我自己從無那樣的經驗,不論是幫大入的忙,還是獨任其事,都沒有那樣的幸運——人和自然融合在一起,成山川間畫景的一部分。亦記得童年時仿佛有一首流行的歌叫做《姐在河邊洗衣裳》,可是從來沒會唱過。等我漸漸長大,一知半解地明白了什麼是“羅曼蒂克”時,很自然地認為這首歌必定是具羅曼蒂克的情調,但可惜已不再流傳。待我知曉了浣紗溪畔的故事,更毫無選擇地以為,纖手浣紗的景象,該當是我記憶中的畫麵。

不知是不是一種向往,隻要看到群女浣衣於溪流的景況,我就癡了,會慢下行走的腳步,會將眼睛貼在車窗上,會暫時撇開同行闊遊的友伴,忘情地看,看!也不知為什麼要看,就是要看,看那些河岸邊的“她們”。

偶或,我兀自慶幸,我是很好運的人。我討厭“有錢”,我就不富有;我為書蠹,我就有能力自買自讀;我厭惡都市的塵囂,我就能避居郊野;我愛欣賞村女聚嬉溪邊的風情,老天就把一條小河環繞我家四周。至今,盡管文明已“開發”走了很多大自然的情韻,卻仍把俏娘子濯衣柳陰下的歡欣、健康的鮮活景觀保留下來。

太陽升得老高,不管是紅衫的女子,還是彩裙的少婦都完畢了她們的功課。先將鞋子在河水裏蕩一蕩;再立入溪中衝衝雙足,然後著上又紅又綠的拖鞋,提起滿盛衣物黃的藍的桶子,踩過突出的幾塊巨石,從對岸小路上去,走遠了,我依然未看見她們的麵龐。當她們直起身軀,我赫然發現,花衫的婦人已經有壯壯的腰、圓圓的臀,不複是窈窕女。但是沒有關係,我無需看她的麵容,也無人規定天地間的美隻許柔媚不可剛健。不論為誰家阿嫂,到河邊濯浣的是一家老小何種的粗鄙雜碎,那幅圖景,仍是上天將生命韻律繪入大自然色香並現的佳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