並不是接受再教育的成果,燈油像當時的肥皂、食糖一樣發票定量供應,一個月半斤,隻夠喂滿我們的大燈三次,照亮我們的小屋六個晚上,想奢侈不能。
在那些日子裏,我們與夜間能發出幽光的自然物體的關係是大大增強了。不管是月亮是星星是螢火蟲,都是我們的“天燈”——我們也像鄉人一樣親昵地家常地叫它們。鄉人早就使用“天燈”了,不管是田間勞作還是家庭生活。村裏有幾座老式的小木樓,樓壁上都有一個鬥大的圓孔洞,顯然不是窗子,窗子另外開著;當然也絕對不會是軍事上的?望孔。它的真實作用我住到愛珍家才清楚。上樓後她不點燈,隻把堵住圓孔的方磚一撥(它是靈巧地安裝在牆壁裏的),一道清光就奔流進來。是月光,那個孔洞是專門留待月光的,因此也有一個名副其實的名字叫月洞。由此可見“鑿壁偷光”並不是燈火匱乏的中國古代惟一的故事。古代建築中早就有鑿壁這設計,不過它偷的不是鄰家燈光而是大自然慷慨的天光。
稍對天空作些觀察便可知道,大自然並不把兩個發光體同時給一個夜晚,即有亮月的傍晚星星必定不亮,從前作文時我們常在同一時空既描寫亮月又描寫亮星,實在是一種恣意任性。不過亮星亮月無法同時在一個天空出現實在也是誤解,原因僅在簡單的對比,星還在,月也還在,不過就是一個亮了另一個便顯暗了。當時卻悟不得,隻覺得大自然也和鄉人一樣經濟節儉。現在來看大概是對“天燈”大抱神秘感之故。
沒有“天燈”的日子,大自然也有幽光。那是要貼著地麵往前看的,似乎就是地麵上的野革、牛糞、小蟲、泥塊散發的微光,站著看不見,非把臉皮緊貼毛茸茸的地皮不可。我們用這個辦法來看生產隊長——天黑成這樣還不喊收工,把我們忘了吧?果然眼前一層稀薄的微光中有了暗影浮動,似乎是一隻狗或一隻貓趨近來。慌忙站起身,收攏目光,就怕隊長發現我們的眼睛綠光瑩瑩。
說也奇怪,在鄉間“天燈”下度過了那麼多夜晚,能夠美妙地詩意地回想起來的夜晚卻不是在那時間,而是在插隊上調以後。是太把它們當作燈了嗎?那些亮星夜、亮月夜都太功利地在割稻、脫粒中升起和消失。要不我們就是在黑暗的小屋中睡得死沉死沉,隨月洞中的那縷清光寂寞地在屋中來回嫋動,對時常累得連洗腳力氣也沒有的我們,它實在是多情得有點多餘。
那些值得記憶的夜晚要說起來也很普通,不過是“天燈”明亮的日子我習慣性地出外走走。我所上調的縣城當時還像鄉鎮,也像鄉村與城市尚未能夠絕然分開。菜花地會突入城區,而街尾則像辮梢似地甩入廣闊田野。沿街走走會見到夾雜其間的農舍,泊定的漁船。農舍前半敞半開的翻軒,漁船上掀開的烏篷,生來是為承受天光,承受來客的,我明白。於是我時不時要進去坐坐,傾聽那些幾分鍾前還素不相識的主人絮絮地講他們的生平經曆。有傷逝有病痛有種種人生不如意,要放在白天放在四壁被電燈照亮的室內講,那些煩惱會顯得很煩惱,那些痛苦也一定很痛苦,而在這樣的時刻,夜色如此深沉如此柔軟,星月如此美麗如此憂傷,千萬年亙古不變的景色,似乎足以使人生的一切煩惱苦難得到依附。要不,講述者為什麼能那樣平靜那樣從容呢?我內心的褶皺也在夜色浸濡中慢慢地張開。
告別縣城已很久了,同樣也告別了“天燈”。夜間偶爾陽台上坐坐,總是驚詫月亮和星星怎麼這樣遠這樣小這樣冷漠,是聳起的樓脊把星月推遠了,把天空割裂了?是浮凸的城市燈光把星月遮暗了,把天空汙染了?再出外走走,除了逛商場進影院,再也不可能進翻軒坐船頭,聽什麼人講敘什麼生平。當然更看不到那些親切地凝視我們的大月亮、大星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