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3章 童年的燈(2 / 2)

而且小馬隻需拴在樹枝兒上。

有些日子裏,地裏任何糧食還沒下來,家裏糧食口袋也輕了,青黃不接,母親做的飯就很稀薄,母親的脾氣也很壞。有一天我們為鍋底的一點稠米飯爭搶,母親就煩了,她開始不停地嘮叨,火氣越來越大,直至說:“生你們這些小東西幹什麼,早知這樣,生下來時就把你們一個個掐死!”因為她經常說掐死我們之類的話,而且是衝我們四個丫頭,我於是抗議道:

“你幹嘛要生下我們,我們得受多少罪呀,吃不飽,還不如那時掐死我們!”母親大吃一驚,我的話狠狠傷害了她,她大怒:“你這個死丫頭,你真沒良心,拉扯你這麼大,你還都還不清,你還……”我也變得很不是東西:“還不清,是,那隻有讓你掐死我!”母親把碗呼地放在桌上,“你……我今天非掐死你不可!”我倔強地伸出脖子,母親坐在地上大哭起來,她一哭,我們姐弟五個都不分青紅皂白地哭了,母親的哭聲越大我們哭聲也越大,母親的哭聲小了我們的哭聲也變小。在那些年月裏,母親有時偷偷地哭泣,我們若是發現了,不知母親哭泣的原因,也不需醞釀感情,就馬上跟著哭,因為發現母親的哭泣就足以讓我們傷心透頂,讓我們哭泣,然後我跑出了家門,因為母親讓我“滾”,我發誓不回家了,我還是太小了,隻好在晚上又溜回來,不敢說話,小心翼翼地上炕,隻等吹燈,母親沒看我一眼,隻是躺下時多了一聲歎息。我睡不著,從窗欞格裏看天上的星星。一會兒就憋得慌了,也不敢喊母親點燈,真後悔自己不該給母親吵架,又憋了一會兒,怎麼辦,就去壓三姐的小辮,她醒了,就要解手,娘點了燈,我也趕緊跟著起來,以為母親會計較,她如平常一樣又睡著了。我喊醒她吹了燈。我想起了母親喂的小雞兒,老雞孵了小雞兒,如果要隨入別的小雞讓老母雞給領著,白天是不成的,得在晚上把小雞隨進去,第二天小雞兒們都分辨不出哪隻不是手足,老母雞也以為都是親的,就如一家和睦相處了。而我們做了錯事,也學這一手,天黑時溜進家,油燈不很亮,在土炕上睡一夜,母親便什麼都原諒了,多虧了這條土炕和牆窠裏的煤油燈,不然會感到多麼無助啊。

有一天母親決定要把我們姐四個分到東屋去睡,這決定可非同小可,我最不願意了,可是母親已經像老母雞攆走小雞一樣心腸變硬。母親分給我們三床被子,做了一個簡單的煤油燈。看見東屋的牆上有同樣一個窠,我想這條炕是我們的樂土了,母親把煤油燈的掌管權交給了大姐,這真叫我們眼饞。因為炕沒有挨著灶火,又正值寒冬,第一夜我們可挨了凍,我被凍醒了,好一陣子辨認屋裏的氣息和土炕,像往常一樣我喊:“娘,點燈,娘!”沒有動靜,完全明白後我心裏有些難過,想起睡覺前母親安排我和二姐通腳,大姐和三姐通腳睡,喊不醒大姐,就把身邊的三姐推醒。她蹬了大姐兩腳她才醒,大姐明顯地是個新手,點了好半天才點著燈。

第二天我們就開始燒炕了,炕熱了就能舒服自如地做夢了。好多時候透過門簾,總覺得母親屋裏的燈光明亮,比我們這盞要明亮溫暖,為什麼總有這種感覺,也許是因為我們這盞燈是母親那盞分出來吧,也許一切的光都微弱於母親的光吧。

於是睡覺前總到母親屋裏,對著那盞燈掂掂腳或搓搓手,愈感到母親的燈不同於我們的燈。夜很長,夢見娘疼我,給我們做了好吃的,有時是在夢裏醒來,有時是在夢裏的夢裏醒來,夢裏說不是夢,醒來還是夢,夢像是被中括號小括號括在最裏邊的,終歸是夢,很失望的。夜裏起來解手,我還總是喊:“娘,點燈,娘?”總也改不過來,有時大姐睡得很死,不得不踹她一腳或擰她一把,她就抱怨:“以前娘管著燈覺著眼饞,原來這麼煩人,你們一宿解幾回呀,老是解手解手的!”過了些天,大姐也習慣了,也像母親那樣不厭其煩地點燈吹燈了,很負責任。

睡覺前鬧騰一頓,吹燈前都要把被子掖好,姐妹們要像一棵洋白菜一樣抱緊,熱乎氣才不會從被窩裏散出去。母親的燈總是在我們的燈滅了之後才熄,也許母親是在做針線活,也許是她要等我們睡了之後才肯安然睡去。被子裹得很緊,隻露出半張臉,我透過門簾看見母親屋裏的燈光,明亮溫暖,幼小的我渴望再次得到母親的疼愛,可是我們已經被母親分出來了。

我很難過,像是長大後的鄉愁,我的眼角滲出一小滴淚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