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此,好像再沒有誰注意過它。
這棵玉米的葉子開始枯黃,鮮潤的長長的紫纓也變得幹枯暗黑,如一綹什麼動物的尾巴。它一天比一天衰老了。在正午的陽光下,它感覺著自己的力量和精神氣差不多就要用完了。
風一吹過來,枯黃的葉子摩擦出低沉的聲音,整個身子在風中搖晃著,頭腦昏昏的,仿佛隨時都有可能倒下去。
它的腦子裏經常會想到鄉下那平疇遼闊的田野,那田野上一棵緊挨著一棵的同伴。它們個個高大雄健,又有著嫋娜的豐姿,葉兒們相互摩挲,組成一大片神秘而威嚴的青紗帳。
農人們是多麼在乎、熱愛、嗬護它們啊!
間苗、鋤草、施肥、喂水,還幫助它們傳粉。
盯視它們的目光也像看自己的孩子一樣,滿透著濃濃的愛憐。
它們生長在田野上也有無限和真切的屬於生命的快恣。
一陣風吹來,沙沙沙,風如波浪一樣從地的這一頭傳到地的那一頭,葉兒們推搡摩擦,產生弱電那樣的麻酥。雨兒傾瀉下來的時候,它們任雨水揉搓著自己的根根梢梢,那雨水像是直接注進它們的肉體和心裏,變成了一脈脈生命的血液,使它們產生出衝撞的躁動和渴望。尤其是月光下的拔節聲,哢嘣嘣,像初春的裂冰,像猛烈地撕開巾帛,那是連它們自己都驚訝和讚歎的生命奇妙!田野裏真自由!
田野裏真風光!
田野裏才是玉米呆的地方!
即使被收獲了,農人們仍是對它們倍加愛惜。將粗長的棒子,或是架在樹上,或是懸在簷下,或是貯在倉裏。大夥擠在一處,互相挨靠著,共同憧憬著來年的風光,一點也不寂寞。
可是,這一切似乎已經遙遠得不可能了。
老玉米頹傷極了。它看著得意的夾竹桃,心裏更是一陣酸楚。夾竹桃那粉紅的花兒能從初夏一直綻放到深秋,以輕佻的顏色迎合取悅著人們,使它得到了人們的青睞,也得到了充足的養料水分和各種各樣的實惠,還有各種榮譽與讚美。老玉米用有些昏花的眼睛盯視著夾竹桃,充滿了迷惑。
夾竹桃像是猜出了老玉米的心事,在傍晚無人時,開導開了老玉米:“別管怎麼說,我們都是從鄉下來的,是老鄉不是?我告訴你吧,現在的事情啊,就那麼回事兒,誰認真誰倒楣。
你也得改改認死理的老毛病,迎合著點,誰還稀罕你那根棒子。現在要的是花,嬌嫩豔麗的花,野著地開!”
“難道光開花不結果嗎?難道花能當飯吃嗎?”
“嗨,誰管這麼多,人們愛的就是……”
有個人影從遠處移過來,像是散步的;夾竹桃趕緊轉過臉去,沒了言語,搖曳著自己的花朵,一副媚態,十足的諂意。
老玉米一陣劇烈的咳嗽,心裏湧起了一腔絕望。它想,自己這一生是完了,已經曆經了不該曆經的,已經走完了將要走完的,改也來不及了,而自己身上孕出的這一大群孩子該怎麼辦呢?
還能叫它們在這城市的一隅、邊沿兒、旮旯混跡於野草,甚而不如野草,繼續上演著自己這樣的悲劇,在似乎毫無同情與正義感的城市裏一代一代地重複與頹傷下去嗎?
不,絕不!想到這兒,老玉米的胸腔幾乎要爆裂開來;它渾身被汗水和淚水濕透了,但卻不能挪動一步;它的頭腦襲上來一陣不可遏止的眩暈。
秋風起了的時候,這棵老玉米走完了自己的路,它滿懷著鬱悶和惆悵,滿懷著不平與憤懣,死了。它頭頂上的穗穗兒黑黴了,也折斷了;它的葉子大部分叫秋風奪走了。惟有那個像牛角兒一樣的“棒子”,還緊緊地趴附在它的身上,像一個膽小孱懦的孩子。
後來的某一天,那個白胡子老農又趕著那輛馬車進城來了。那車子又駛到了這條路上,這堵花牆邊,這棵玉米旁。老農抬起瞌困的眼,一下子就看見了這棵披滿了滄桑的老玉米,這個眼看著就要倒下去的老莊稼。老農毫不猶豫地停下車,十分激動地走向老玉米:“造孽啊,怎麼棄在了這裏。”老農像是自言自語。
他把整棵玉米小心地放到馬車上,放在自己的腳邊。
“咱們回家,我的孩子!”——這一句,白胡子老農像是對玉米說的,又像是不光對玉米說的。
秋風中的夾竹桃將這一幕收在了眼裏,也聽到了那句發自肺腑的呼喚。有些淚樣的東西悄悄地綴滿夾竹桃的雙眼,它一下子也發現,自己已不像從前那麼年輕,更不如從前綽約了;而且,它心底裏也滋生出一些想說又說不出來的什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