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1 / 3)

頭正疼,我能感覺到腦袋裏飛出一隻明亮的鳥來。那鳥通體金屬色,飛出我腦袋後翅膀越扇越大,在半下午的太陽底下發出銀白的光。如果它往西飛,會看見民房、野地、光禿禿的五環和六環路,然後是西山,過了山頭就不見了。如果它朝東飛,除了樓房就是馬路,樓房像山,馬路是峽穀,滿滿當當的水流是車輛和行人,在這隻鳥看來,北京城大得沒完沒了,讓人喘不過氣來。它明晃晃地飛啊飛。

“出牌!”

我甩出一張梅花6,說:“鳥。”

他們都拿大眼瞪我。

我趕快改口:“梅花6。”

“就是嘛,這就是像個雞巴也不會像個鳥。”

我們坐在屋頂上玩“捉黑A”,槐樹的陰涼罩住四個人。行健、米籮、寶來和我。這一年,寶來二十歲,最大;我最小,剛過十七。我們住在海澱區郊外的一所平房裏。整個夏天到秋天,大白天我們都在屋頂上玩撲克,捉黑A。這個牌簡單易學,玩起來上癮。一副撲克裏隻有一張黑桃A,抓到的人一聲不吭,他是我們另外三個的共同敵人,敗了,就得請我們抽煙喝啤酒;我們輸了,三個人伺候他一個。但事實上一打三總是很吃虧,誰抓到黑桃A誰倒黴。從夏天到秋天,從我住進這間小平房,從跟著他們三個撅著屁股爬上屋頂坐到槐樹陰下,黑桃A就非寶來莫屬。奇了怪了,這張牌長了眼似的每局都直奔他去。一百回中至少有九十五回。到最後,抓完牌我們幹脆就說:

“寶來,讓我們看看你的黑桃A。”

他順從地抽出來給我們看:“在呢。”

幾乎不出意外,他又輸了。我把贏到的那根中南海煙和那杯燕京牌啤酒推到他跟前,說:“寶來哥,給他們。”

我都有點心疼他了。我不抽煙也不喝酒,嘴裏叼根煙手裏攥杯酒讓我難為情。我剛十七歲,夏天開始的時候來到北京。退學了。看不進去書,我頭疼。醫生把這病稱作“神經衰弱”,他輕描淡寫地開了藥:安神補腦液,維磷補汁。腦袋發緊或者頭疼時就喝一口。後者裝在一個類似敵敵畏的瓶子裏,每次打開瓶蓋我都在想,這是毒藥。療效可以忽略不計。每到下午四五點鍾,我站在高二年級的教學樓上麵對夕陽,依然莫名其妙地恐慌,整個世界充滿了我劇烈的心跳聲,每一根血管都在打鼓。醫生稱之為“心悸”。好吧,可是我為什麼要心悸?腦袋裏如同裝了圈緊箍咒,一看書就發緊,然後就疼,晚上睡不著,早上不願起。即便入睡了也僅是浮在睡眠的表層,蚊子打個噴嚏就能把我吵醒。我常常看見另外一個自己立在集體宿舍的床邊看著我,而此刻宿舍裏的另外七個同學正痛快地打呼嚕、磨牙、說夢話和放屁。醫生說,跑步。跑步可以提高神經興奮性,知道嗎,你的神經因為過度緊張像鬆緊帶一樣失去了彈性,你要鍛煉鍛煉鍛煉,讓神經恢複彈性。可是,我不能半夜爬起來跑步啊。

可是,醫生還是說:跑步。我就卷起鋪蓋回家了,這書念不下去了。我跟爸媽說,打死我也不念了。他們和我一樣對這詭異的毛病充滿懷疑。我爸圍著我腦袋轉圈,右手舉起來,大拇指和食指緊張地靠攏,他希望一發現某根明亮的金屬絲就及時地將它抓住,從我頭腦裏拽出來。不能讓它跑了,狗日的你到底在哪裏。什麼都沒找到。什麼都沒找到,我爸一屁股坐在四條腿長短不齊的舊藤椅上,語重心長地跟我媽說:

“閑著也是閑著,讓他跟三萬去北京吧。興許能掙兩瓶酒錢。”

我媽說:“他才十七啊。”

“十七怎麼了?我爹十七歲已經有我了!”

我就跟三萬來了北京。洪三萬,我姑父,在北京辦假證,看他每次回老家的穿戴和叼的煙,就知道發大了。他隻抽中南海點8的煙。見了鄉親們慷慨地一撒一排子,都嚐嚐,國家領導人就抽這個。給我爸都給兩根,一根抽,一根夾到耳朵上,讓他沒事摸出來聞聞。我和行健、米籮、寶來住一塊兒,就這間平房,每月兩百四十塊錢租金,兩張高低床。四個人幹一樣的活兒,晚上出門到大街上打小廣告,就是拿支粗墨水筆,在幹淨顯眼的地方寫一句話:刻章辦證請聯係XXXXXX。XXX是傳呼機號碼。行健和米籮給陳興多幹,我和寶來給我姑父幹,我們倆寫的傳呼機號當然就是洪三萬的。有時候我們不用筆寫,而是一手拿吸滿墨水的海綿,一手拿用生山芋或者大白籮卜刻的章,抹一下海綿蓋一個印,比寫快多了。印是我刻的,就是那句話,不算好看但是打眼就明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