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章 七(3 / 3)

可數著數著,老漢臉上的笑容突然消失了,兩眼也由先前閃耀著的幸福、激動的光彩,變成了一片茫然。他急忙奔到窗邊,分開窗前的人,大聲地對窗子裏麵的人問:“哎,我的賬錯沒錯?怎麼才二百多塊呢?”

裏麵的人先還對他很和氣,說:“不會錯的!經過了幾個人的算盤,咋會錯呢?”

“可咋隻有這樣一點錢呢?我可是賣了一萬七千斤糧呀!”中明老漢還是不明白地問。

裏麵的人又對他解釋:“你賣的糧多,是因為你種的田多。各種稅、費,都是按田攤派的。你種得多,就攤得高。”

中明老漢還是不甘心,將一疊發票遞到窗子裏麵,說:“那你們給我說說,都扣了些啥錢?”裏麵的人見了,有些不耐煩起來,說:“都在發票上寫著,你自己看去吧!”

中明老漢說:“我不認得字!”

文富在院子邊,聽見這邊吵,聲音有點像父親,急忙跑過來看,果然是。窗子裏邊的人一見,忙說:“這下好了,你家認得字的來了,一邊看去吧!”

中明老漢隻好退出來,走到自己的板車旁邊,一屁股坐在車杠上,把剛才窗口邊發生的情況大致對文富講了,就迫不及待地把一疊發票遞給兒子。

文富接過發票,一張張展開。隻見第一張稅務發票上寫著:農業稅750元,特產稅180元,合計930元。第二張是鄉政府的統籌款發票,沒寫項目,文富知道就是負擔村、社幹部工資,五保戶、烈軍屬的優撫款,安廣播、看電影等公益事業款項,一共是714元。第三張發票上,第一欄寫的是代扣綠化費(樹苗款)150元,第二欄是代扣公路民勤義務工投勞費180元,第三欄寫的是代扣興修水利投勞費180元,合計510元。另外還有幾張專用單據,一張是教育附加費120元,一張是縣裏修火電廠捐資150元,還有一張是安程控電話捐資180元。

文富把這些發票看了一遍,心情也格外沉重起來。他找了一塊瓦片,蹲在地上,一筆一筆把這些數字在水泥地麵上加起來,又把一萬七千斤稻穀的價錢算了一遍。沒錯,一點沒錯,他憤憤地把瓦片扔到遠處,然後沉默下來。

中明老漢見了,生氣地說:“咋回事,你也不肯跟老子說一聲?你嘴巴被篾條捆住了?”

文富站起來,用腳把地上的數字重重地擦掉,然後長長地歎了一口氣。這才蹲下來,把賬一筆一筆地講給父親聽。還沒等文富講完,中明老漢就雙手捧著頭,蔫蔫地說:“完了!剛才還滿心指望靠這賣糧的錢,來給你辦喜事,還可以餘點錢給文義訂門親,這下隻有靠屋裏剩下的一點穀子了!今年這費那費,早聽說要漲,可沒想到漲這麼多。昨年我們也收了一千多塊錢嘛,今年還多賣了兩千斤穀子……”停了停,忽然又抬起頭問文富:“啥叫程控電話?”

文富搖搖頭,說:“我也沒見過!”

中明老漢痛苦地罵了起來:“雜種些,啥都叫農民出錢!”

文富見父親慪氣的樣子,心裏很過意不去,好像這都是他給父親造成的一樣,忙安慰老人說:“爸,你也別慪氣,政府要我們農民出錢,我們不出也得出。再說,也不是我們一人出。你說得對,家裏今後的日雜開支,我們還有幾千斤存糧嘛!”

中明老漢沒回答文富,默默地坐著。文富問他是不是餓了,叫他去街上吃碗麵條,中明老漢沒回答。文富又說了一遍,中明老漢忽然跳起來,對著文富罵道:“吃!吃!你雜種有多大家底來吃!”罵著,拉起板車,黑著臉,怒氣衝衝地走了。

文富被父親罵了,心裏很不是滋味。但他知道父親心裏不好受,就默默忍受了,也拉起板車,跟在父親身後往家裏走去。

一路上,父子倆都像霜打蔫了的黃瓜,沒有一點精神。誰都沒有說話,車軸轉動發出的“吱吱呀呀”單調的聲音,更給父子倆煩躁的內心增添了壓抑的氣氛。走著走著,中明老漢忽然嘟噥了一句:“昨年望到今年富,今年還穿衩衩褲!”

文富沒聽清父親說的是什麼,忙抬頭問:“爸,你說啥?”

中明老漢似乎吃了一驚,回頭盯著文富反問:“說啥,老子說了啥?”

文富突然發現,父親的黧黑麵孔中透出灰黃,皺紋密布,好像一下就蒼老了許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