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1 / 1)

直到現在,她依舊被固定在櫥窗裏的一個玻璃架子上——看上去就像她自己懸在那兒,要不是那幾根故意留下的肌肉纖維,指骨的色澤也細微的有一些差別,說她出自匠人之手,是一個細致的工藝品,也沒什麼不可信的。

不知多少人注意過,在這個畫廊、古董家具店、咖啡館雲集的街區,還有這樣一家人體博物館。青灰色,兩層,開著玻璃天頂,光線很明亮。

進來的人依次看完全身人體、內髒係統、循環係統,興致勃勃穿過繪有器官圖案色彩絢爛的走廊,進入第二層展廳,就會看到她站在光束中,指尖並攏,柔和地往下垂著,肩胛骨斜翹,很像背著一對翅膀的天使的側身。也有人說她像踮起腳尖的女芭蕾舞演員。她的指關節銜接得很好,一點沒有礦化變異。但其實,閉館以後,把她卸下來,就知道明顯沒有以前光潔了,暗綠的毛細血管一樣的東西從骨質內部絲絲縷縷擴散開來。

負責處理她的人,每過幾個月,用專用的軟布擦拭她一次,塗上防腐的藥劑。這已經不是當年那個年輕的醫學博士了,把她從一堆雜亂的肢體中找出來,帶回醫學院,花費不少功夫,把她製作成現在這樣。這個人也是年輕的,來這家小小的人體博物館剛一年,手勢溫和細致,看她的眼光也有些特別,好像她挺值得愛撫。

和別的展品一樣,她也有一個獨立的說明,刻在鋼製的牌子上。

“上肢”。

如今,她就以“上肢”的形式存在著。

她出生時,家中已沒有像樣的家具,不過仍由祖母作主,沿襲有錢時候的習慣,請了人給她拍周歲照,還悄悄請人給她排了八字。

“金木水火土,樣樣齊全。”此人在紙上寫算半天,連連說,“此命好,此命好啊,在家幫父母、出門幫丈夫呢。”

祖母喜孜孜拿出金鐲給她戴上。周歲照上她被麵容疲倦的母親抱在胸前,右手腕上的確有隻鐲子,但是等她長大後並未見過。丟了的也不僅是這隻戴過,卻沒有戴過印象的東西。反正每年都會不翼而飛掉一些東西。

父親對同居一屋擅長搬嘴弄舌的兄弟姐妹毫無辦法,隻會站在他們這一邊幫著訓斥母親。看多了母親暗暗飲泣,發著高燒也沒人端一口水,她從小不喜歡這幢住過很多代人的老宅子。她也不喜歡春熙弄,憎恨這裏的狹窄陰暗,憎恨地上牆上到處孳生的黴花,偷懶把髒水潑到路上的鄰居。

其實過去住春熙弄的都是殷實人家,房子雖舊,但很結實,院子裏殘存的石塊,依稀還有幾分假山的輪廓。可是,在她看來,曬不進太陽的春熙弄是黑的、冷的,進出的人雖客氣地打招呼,心裏卻藏著一個更黑、更冷的屋子。不是這樣,十五歲的時候她也不會走了。

母親剛查出來得了肝硬化,她就決定走了。依舊每天早上去學校,放了學去醫院照顧母親,小心不露破綻,直到四個半月後母親去世。

母親斷七那天,她偷拿了辦喪事剩下的錢,怕父親找,舍近求遠,從鄰市上了火車。車開了,正是晚飯後天將要暗下去的時間,她看著車窗外滑過的站牌,鬆了口氣——她成功地從春熙弄走掉了。第二年,父親不知從哪兒聽說她在長白山開參茶店的表哥那兒,趕到東北,卻撲了個空。對春熙弄來說,她整整消失了二十一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