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到八條路之前,張火焰坐在路邊睡著了。他夢見一片大火經過他家的水稻田,距水稻尖隻有四指遠,無數的螞蚱從水稻葉叢裏跳出來,鑽入火中,撲哧一聲炸出一個油火花,撲哧一聲又炸出一個油火花。無數的油火花炸響,螞蚱就死光了。他聞到一股濃香,既有燒熟的螞蚱的香味,也有成熟的稻米香。那香氣奇異,直往皮膚和骨頭裏鑽,讓他又痛又癢。張火焰伸手去抓撓,先是脖子,再是胳膊,然後是腿。抓撓都不過癮,他就拍,狠狠地一聲下去,把自己拍醒了。他睜開眼看自己的手落在小腿上,手掌邊一攤綠色的粘稠物溢出來,他感到了手掌底下有一隻巨大的螞蚱的屍體。又拍死了一個。
水稻好好的在風裏搖晃,稻穗看起來有種虛幻的飽滿。螞蚱們在水稻之間彈腿跳躍,跳出他的水稻田又鑽進去。他又感到後脖子發癢,一巴掌又拍住了一隻。“要吃人了!”他說,把脖子上的那隻螞蚱捏下來,兩手一對,揪下了它的頭,順手將手上的髒東西在褲子上抹了一把。很多隻螞蚱同時跳到他身上,他站起來跺腳,抖衣服,螞蚱紛紛掉落下來。他看見我從五鬥渠的橋上走過來。
“回來啦?”張火焰說,到口袋裏摸索著找煙。“嬸兒前天說你要回來了,真就回來了。”
他說的是我媽。我媽總覺得我回趟家是件大事,見人就說。
我掏出煙遞給他一根,“別掏了,抽我的。”我知道他掏不出煙來。他老婆管得嚴,不給抽煙不準喝酒,哪天從他口袋裏搜出包煙來,就得跳起來,非甩他兩個耳光不能平息憤怒。“窮得脊梁都露天了,”她會說,“還抽!”火焰嫂脾氣像男人,見火就冒煙的那種,我們見了都叫她“火嫂”。
“有,有,”張火焰說,摸了半天竟真摸出了一個煙盒。他歪著頭看看裏麵,然後對我嗬嗬地笑,很不好意思。“空了。”
我點上一根,把那盒剛拆封的煙給了他,連著打火機。
“不要,不要,那不行。”他跳著腳說,每跳一下踩死一隻螞蚱。
“沒事,火嫂見了就說是我送的。”
“那倒是,”張火焰說,就裝進了口袋。“我哪買得起這好煙。”其實不是什麼好煙,隻是本地沒的賣。第一口他吸得太深,不小心嗆著了,一邊抹眼淚一邊把半條蛇皮口袋塞到我屁股底下。我們倆就坐在了那條裝尿素的空口袋上抽起了煙。
“還行?”我問他。
“行個屁!”他搖著頭,“掙不到錢。你說錢都到哪去了?”
我說:“誰知道去他媽的哪裏了。”
“你呢?”他問我。“還行?”
“就那麼回事,混口飯吃。”
“聽嬸兒說,你不想讓他們種地了?”
“就想想。他們年齡都大了。”
“也沒什麼種頭了。”他說,伸手抓了一隻跳過來的螞蚱,“你看看,種兩畝水稻倒養出了三畝螞蚱來。沒法種了,什麼藥都治不了它。”他的大拇指和食指開始擠那隻螞蚱的腦袋,紫紅色的螞蚱嘴越張越大,噗,腦袋扁了,兩隻巨大的眼睛貼到了一起,一股綠色的東西吐出來。
他這麼一說,我才想起田野裏飄蕩的是農藥味。上了五鬥渠的橋我就覺得空氣裏有問題,淡淡的刺鼻的怪味。
“都是前些天打的藥,”張火焰說,“現在沒人打了,沒用。現在水稻也不能再噴藥,秀穗了。”
“那這些螞蚱怎麼辦?”
“抓。”張火焰說,指指腳邊的一個大網兜。“跟小時候我們幹的一樣,人工抓。”
附近稻田裏有人直起腰來和我打招呼,手裏揮動的也是這樣的大網兜。這樣的網兜現在通常隻有小孩才用,他們拿來捕蝴蝶和蜻蜓。他們打過招呼開始繼續捕螞蚱,踩著田埂向前小跑,網兜貼著水稻葉尖飛行,很快就是網兜就沉重得墜下來,半網兜的螞蚱在裏麵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