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時候,村子裏已經漸漸有了不一樣的氣息。新鮮,誘惑,蠢蠢欲動。田地都分到了各家各戶,再也沒有了生產隊。生產隊。或許沒有人知道,我,一個鄉村長大的女孩子,對這個詞懷有怎樣的一種情感。直到現在,多年後的今天,在城市,在北京,某一個黃昏,或者清晨,我會忽然想起這個詞,想起這個詞的深處所包含的一切。歡騰,明亮,喜悅,純樸。總之,鄉村生活的珍貴的記憶,都有了。而今,人們都忙忙碌碌,為了生活奔波。一切都是向前的,人們匆匆趕路,停不下來。再不像從前。從前,人們悠閑,從容,袖了手,在冬日的太陽底下,靜靜地曬著。或者是夏天,夜晚,搬了小凳,到村東的大樹下納涼。老人們搖著蒲扇,又講起了古。戲匣子裏,正在說評書。莊稼的氣息在空氣中流蕩,讓人沉醉。然而,現在,一切都變了。人們躁動,不安,心裏給自己定下一個目標,然後,用幾個月,幾年,甚至,半生,去追逐。有時候,他們什麼也沒有得到,除了一日日的衰老。有時候,他們得到了一些,可是,依然不快樂。付出了那麼多,得到的,卻永遠是這麼少。他們不滿足。他們的不快樂源於他們的不滿足。然而似乎,他們總沒有滿足的時候。不像從前。那時候,他們平和,簡單,也快樂,也滿足。這是為什麼呢?他們甚至沒有時間停下來,認真想一想。人世是變了。有一回,我父親歎道。其時,我已經離開村子,在外地讀書。母親的身體一日不如一日。家裏家外,全憑了父親獨力支撐。我記得,父親在油榨坊做過,承包過麵粉廠,幹過皮革加工,總之,那些年,父親勤勉,辛勞,為了這個家,他用盡了心力。這其間,父親輝煌過,經曆過很多艱難,可是從來不曾落魄。父親是個要強的人,他愛麵子。有兩年,剛興起萬元戶的時候,他被人喊作老萬。老萬。父親罵一句,也就笑了。有一回,整理舊書,發現了以前的帳本作業。一下子想起了當年。父親的算盤,也不知道丟在哪裏了。那些流逝的歲月,父親他,還記得麼?
舊院也不一樣了。怎麼說呢,這些年,我舅一直不大如意。仿佛是一夜之間,人們都自顧朝前衝去了。隻留下他,在原地,怔怔的,半晌省不過來。人心也散了。對於他,對於他的手藝的敬重,越來越淡了。這是個什麼時代,物質如此豐盛,繁華,到處是商場,超市,什麼買不到?隻要你有錢。天氣晴好的日子,我舅立在院子裏,看著頭頂樹葉縫隙裏的天空,發呆。他是這樣一個人,聰明,靈活,擅長處理各種關係,人與人的,事務的,他還識文斷字——這一點,我一直沒有來及說。早在來舊院之前,我舅在村子裏的小學教書,民辦教師,很多村裏的子弟,都曾是他的學生。後來,到了舊院以後,就不教了。有人說,是學校裏裁人,裁下去了。也有人說,是民辦教師也須得考試。我舅的說法是,沒意思——錢又不多,又操心。現在想來,可能我舅的話是真的。沒意思。在我舅眼裏,什麼是有意思?我舅喜歡侃。我至今仍記得他當時的樣子,穿著假軍裝,口若懸河,那神態,那語氣,有一種很特別的吸引力。在村子裏,他有著別的男人少有的見識和風度。我想,大概當初五姨就是看上了他的這種少有。還有桂桂。可是,這一生,我舅似乎總是耽於想象和清談。他幾乎從來都懶於實踐。或者是怯於。當村子裏的人都如火如荼地賺錢的時候,他照常守著舊院,守著舊院的寂寞和清貧。孩子們漸漸大了。姥姥姥爺也老了。家裏,花錢的地方越來越多。五姨也發愁,更多的是埋怨。我舅,眼見得一日日消沉了。幾個姨父,當初都被他貶損過的,如今都過得比他好了。尤其是小姨父,那個月夜的青年,一直被認為配不上小姨,老實,木訥,幾錐子紮不出一個屁,用我舅的話說,這兩個人,一輩子怕都翻不了身了,現在,竟也做起了生意,而且,越做越大,直至後來,自己開起了工廠,方圓幾十裏的村子,都在他的手下謀生活,也包括我舅一家。甚至,幫舊院的兩個孩子蓋房娶親。當然,這都是後話了。現在,我舅立在院子裏,一隻黃蜂,環在他身畔,營營擾擾地飛。他也不去管它。陽光靜靜地綻放,院子裏寂寂的,微風把樹影搖碎,零亂了一地。一朵棗花落下來,栽在他的肩上,隻一會,就又掉下來,掉在水甕裏,悠悠地打著旋兒。我舅盯著那朵棗花,失神了很久。當初,來到舊院的時候,他也許再沒想到,怎樣一種命運,會降臨到他的頭上,他這個意氣風發的青年,舊院的嬌客,會經曆怎樣的生活的碾磨,其間,雖有不甘,掙紮,卻也漸漸學會了隱忍和屈從。在時代的風潮中,他漸漸被湮沒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