村子裏的人都知道,舊院指的是我姥姥家的大院子。為什麼叫舊院呢,這個問題,我一直沒有想過。當然,也許有一天,我想了,可是沒有想明白。甚至,也可能問了大人,一定是沒有得到滿意的答案。我歪著頭,發了一會呆,很快就忘記了。是啊,有那麼多有趣的事情,爬樹,掏螞蟻窩,粘知了,逮喇叭蟲。這些,是我童年歲月裏的好光陰,明亮而跳躍。我忘不了。
舊院是一座方正的院子,在村子的東頭。院子裏有一棵棗樹,很老了。巨大的樹冠幾乎覆蓋了半個房頂。春天,棗花開了,雪白的一樹,很繁華了。到了秋天,累累的果實,在茂密的枝葉間,藏也藏不住。我們這些小孩子,簡直饞得很,吮著指頭,仰著臉,眼巴巴地看著表哥攀上樹枝,摘了棗子,往下扔。我們銳叫著,追著滿院子亂跑的棗子,笑。每年秋天,姥姥總要做醉棗,裝在陶罐裏,拿黃泥把口封嚴。過年的時候,這是我們最愛的零嘴了。
姥姥是一個很爽利的老太太。年輕的時候,大概也是個美人。端莊的五官,神態安詳,眼睛深處,純淨,清澈,也有飽經世事的滄桑。頭發向後麵攏去,一絲不苟,在腦後梳成一隻光滑的髻。在我的記憶裏,似乎,她一直就是這種發式。姥姥一生,共生養了九個兒女,其中,有三個,夭折了。留下六個女兒。我的母親,是老二。
誰會相信呢,姥姥這樣一個人,竟然會嫁給姥爺。並且,一生為他吃苦。說起來,姥爺祖上原是有些根基的,在鄉間,也算是大戶人家。後來,到了姥爺的父親這一輩,就敗落了。姥爺的母親,我不大記得了。在姥姥的描述裏,是一個刁鑽的婆婆,專門同兒媳婦過不去。姥爺是家裏的獨子,幼年喪父。寡母把獨子視為命,視為自己一世艱辛的見證。兒子是她的私有物,誰都不允許分享,即便是兒媳婦。有堅硬強勢的母親,往往有軟弱溫綿的兒子。在姥爺身上,有一種典型的紈絝氣質。當然,我不是說姥爺是吃喝嫖賭的紈絝子弟——以當時的家境,也當不起這個字眼了。我是說,氣質,姥爺身上有一種氣質,怎麼說,閑散,落拓,樂天,也懦弱,卻是溫良的。在他母親麵前,永遠是諾諾的。而對姥姥,卻有一種近乎驕橫的依賴。裏裏外外,全憑了姥姥的獨力支撐。姥爺則從旁冷眼看著,袖著手,偶爾從衣兜裏摸出一把炒南瓜子,或者是花生,嘎巴嘎巴剝著,悠閑自在。老一輩的說法,不孝有三,無後為大。姥姥生養了九個兒女,竟沒有給翟家留下一點香火,真是大不孝了。隻為這一條,姥姥在翟家就須做小伏低。作為一個女人,她欠他們。姥姥日夜辛勞,帶著六個女兒,不,是五個——大女兒,也就是我的大姨,被寄養在姨姥姥家。姨姥姥是姥姥的姐姐,嫁給了一位軍人,膝下荒涼,就把我大姨要了過去,做女兒。姨姥姥家境殷實,把大姨愛如掌上明珠。雖如此,後來,大姨成人之後,始終對這件事耿耿於懷。甚至,有一回,她來看望姥姥,言語間爭執起來,大姨說,我早就知道你不喜歡我,那麼多姊妹,單單把我送了人。姥姥一時氣結,哭了。她再沒想到,有一天,自己的女兒會這樣指責自己。當然,這是多年以後的事情了。
那時候,還有生產隊。生產隊。我一直對這個詞懷有深厚的感情。在鄉村生活過的人,那一代,有誰不知道生產隊呢?人們在一起勞動,男人和女人,他們一邊勞動,一邊說笑。陽光照下來,田野上一片明亮,不知道誰說了什麼,人們都笑起來。一個男人跑出人群,後麵,一個女人在追,笑罵著,把一把青草擲過去,也不怎麼認真。我坐在地頭的樹底下,饒有興味地看著這一切。那時,我幾歲?總之,那時,在我小小的心裏,勞動,這個詞,是世界上最美好的事情了。它包含了很多,溫暖,歡樂,有一種世俗的喜悅和歡騰。如果,勞動這個詞有顏色的話,我想,它一定是金色的,明亮,坦蕩,熱烈,像田野上空的太陽,有時候,你不得不把眼睛微微眯起來,它的明亮裏有一種甜蜜的東西,讓人莫名地憂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