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鐵古村不僅是南鎮的最南端,也是西洲縣的最南端。自從王長順在老家鐵古村偷聽到那兩人的對話後,一個聲音便像魔鬼一樣糾纏了他。
十四歲的王長順母親早亡,父親外出去礦山打工,家裏隻有瞎眼的奶奶與他相依為命。七月初七夜裏,我們仨之間做了一個相當大的預謀,我回家給家人說,今天學校安排的家庭作業多,還沒做完,要去王長順家一起做作業,晚上不回來,明天一早直接去學校,劉二嘎回家後用了和我相同的說法,這已不是第一次,家人全部應允。晚飯過後,我聽到了隻有我們仨才能聽懂的口哨,心想王長順已將奶奶安頓睡下,我來到小河邊時,已見他二人在等候,王長順站在河中隆起的石頭上,正在張望。
劉二嘎說:你們覺得,年輕人說的會是真的嗎?
王長順不說話,我也就不說話了,隻聽得踩倒山路上青草的沙沙聲。劉二嘎說的年輕人,家在遙遠的白土山,算來也是我的遠房親戚,二十歲模樣,手裏經常握一支竹笛,這是我斷定他愛吹笛子的原因。
這件事還得從那天黃昏說起,村民們圍在十字路口,消磨一天中最後的時光,家長裏短,山南海北,無端地扯出很多荒誕的話。我想這樣的經曆大家都有過,不同的是,這個黃昏我們麵對的主角是位愛吹笛子的年輕人。
愛吹笛子的年輕人說到六七歲時曾與父親進山砍柴,遇到一隻受傷的梅花鹿,父親和他曾為梅花鹿包紮,那是他第一次見梅花鹿,後來才知道,這種動物一躍能躍過人的頭頂。山裏還有熊和狼,那裏沒有大路,整個村子就三戶人家,他也隨母親挖過野菜,山裏能吃的野菜他一眼就能認得出,村莊所有房屋修建需要的瓦片是從三十裏外的地方一步一步背來的,房屋的四周全是核桃樹、杏樹。每當五月,漫山遍野的野草莓白花花覆蓋,一片陽光斜照過來,他就躺在山裏的草地上,雲是滾動的,卷舒的,天空是這邊晴那邊雨的……
路口的石墩上坐著的大叔大伯仿佛聽醉了,居然沒有人質疑,隻有聽,聽這個愛吹笛子的人怎樣將他的村莊演繹的玄乎縹緲,整個黃昏就變成了他的獨角戲,最後還是愛打岔的張老三說話了,他說:哎,年輕人,很能說啊你,把你那笛子吹一個吧,大家聽聽回家睡覺?
愛吹笛子的人沉默了片刻,他說今天笛子壞了,剛換上新膜,需要潤一下。改天吧,今天是七月七,你們這裏晚上有人去聽牛郎織女說話沒有?
張老三說:騙人的,你還信這個?多大人了。
其他人跟著哄笑。有個老人說了一句,年輕人,你前麵說的那些虎豹豺狼我們都信,你要說這個我們就不信了,莫說我們不信,現在的年輕人就更少有人信了。
愛吹笛子的人在黑暗中不說話,他距離我很近,黑暗中他隱約皺了皺眉頭,我感到他的心跳和呼吸都有些急促,猛然間他說,不相信就算了,就當我沒說。拿著笛子便離開了。
那原本是一個很詩意的黃昏,被愛吹笛子的人最後一句話攪的莫名其妙。那天黃昏的有趣仿佛剛剛開始,黑暗中王長順拉了拉我的胳膊,很顯然他也感到了愛吹笛子的人前後情緒的巨大反差,王長順好奇的毛病又犯了。
情話對誰都有誘惑,似乎與年齡無關。王長順叫上我和劉二嘎,決定當天晚上去葡萄架下聽一次,看到底牛郎織女會說哪些情話。
空氣中有種燃燒過的麥草味,我們踩過小河的列石,沿著布滿荊棘的小路,遠望到山裏矮鬆,它們的黑影有些詭異,翻過山梁,就能看到幾棵仿佛鑲嵌在懸崖上的葡萄樹。整個香山林海,隻有懸崖邊有幾棵葡萄樹,樹齡幾百年了無人準確知曉,如今葡萄樹被雜草雜樹籠罩的嚴嚴實實,一眼望不到邊。葡萄樹具體是幾棵也沒有人去數,而今看來數也徒勞,它們彼此纏繞,枝條蜿蜒擰在一起,你我不分,又怎麼能數清呢?
月色微明,樹影婆娑,村莊寂靜,這時間的知了聲比秋收時間少了許多,遠處的麥地已經翻耕,顯露突兀倉促的田埂。在這樣的夜晚,說不害怕肯定隻是為了安慰自己。那樣的夜,那樣的月光,那樣的風聲吹響山穀,別說魑魅魍魎鬼怪狐仙,就是這山間的毒蛇猛獸,也一定是驚秫的。我的肩胛骨感到冷,讓人有點怯有點怕,在這樣的時刻,誰先顯示出怕,誰一定是膽小鬼!我們仨心照不宣,強作鎮定,在靠近葡萄樹一邊的石板上坐下來。草地濕漉漉的,我心裏納悶,牛郎織女怎麼會選擇這樣的地方相會呢?
王長順看了看他四塊錢買來的電子手表,說快到十二點了,牛郎織女怕是要來了,大家別出聲,仔細聽。這一說讓原本若無其事的我倒吸了一口冷氣,我們都摒住呼吸,豎起兩隻耳朵,仿佛要在風聲中辨聽出某一種神秘呼吸,然而除了呼呼風聲,什麼也聽不到。看到四周的雜樹和樹影間投下的零碎月光。抬頭的天空,有飄忽不定的雲朵,我們的四周,便被屬於山間的無數不會說話的生命所包圍。
良久,劉二嘎突然說,回去吧,別聽了,我隻聽到了風。
王長順橫了他一眼,膽小鬼,要回你自己回,我等。
劉二嘎縮成一團,不說話了。樹林的草叢裏好像有東西在動,我們仨同時感覺到了,都朝草叢中望去,再看卻不動了,我們麵麵相覷,臉色鐵青。
劉二嘎又忍不住了,他說回吧,都說是哄人的,別沒聽到牛郎,倒讓牛虻吃了。
王長順看看手表,說再等會兒,你們倆靠近點,靠在這棵大石頭上,我坐邊上,都仔細聽,看能聽到動靜不。
十二點已過,初七夜的月亮就有點搖搖欲墜的感覺,那是時光給我們下的最後通牒,如果月亮落下去,山裏漆黑一片,要走出林子便困難了。
時間愈顯得寶貴,所有人倒都認真起來。王長順堅信能夠聽到什麼,他的目光告訴我們,如果聽不到,那一定是我們在說話的時候錯過了什麼,他把整個任務能否順利完成的責任全部推給了我們。
就在這時候,我在山風裏突然聽到了一個聲音,聲調尖細又淒婉,那是兩個字,不對,與其說是兩個字,還不如說是一個“韻腳”,那聲音很輕很悠長:
“哥——哥——”
我和王長順同時轉臉,兩目相對。看來,他也聽到了。我的心快要跳出來了,王長順也瞪大了眼睛,隻有劉二嘎似乎沒有聽到,雖沒有聽到,但他被我們的表情嚇到了。我的呼吸困難,嗓子眼似乎憋著一個碩大的滾圓的石頭,讓我一口氣也出不來。
“妹——妹——”
這一次我們三個人同時聽到了,王長順和我們倆交換了個眼神,那意思是說,別吵,看再能聽出什麼來,劉二嘎兩隻眼珠子紅中帶綠,瞪得老大,半張著嘴,他嚇傻了似的,我距離他最近,那額頭上分明就有濕漉漉一片汗漬,他的呼吸急促,胸脯一上一下起伏不定,仿佛在一秒鍾內,他的臉色又一片白了!
風聲驟起,山風從這邊山岡刮到了對麵,那聲音一下子消失了,再聽卻似乎一切正常,剛剛的兩個聲音卻如夢似幻般,似乎從沒有過。
王長順有些失望,他倒沒有埋怨我們,如果埋怨,他隻會埋怨運氣,埋怨山風,埋怨他的兩隻耳朵不夠長,他的耳朵想使勁抓住飄忽不定的信號,但他知道,他隻是一個普通人,又怎麼能抓得住神仙?
王長順終於忍不住了,在石頭邊上摸索著要起身,這時候一個清晰的聲音傳來:
“哥哥,母親不讓見麵,以後怕每年見一次都難”
時間仿佛被再度拉長:
王長順還沒來得及起身就僵硬在那裏,我嚇得疲軟在地上,根本起不來,原本以為前麵那兩句話還是幻聽,這一下卻連我自己都不得不相信是真的。這是織女的聲音,輕柔哀怨。劉二嘎的雙眉緊緊皺成老師作業本上很少批閱的對號,似乎是在無邊的痛苦當中掙紮。
如果說剛剛聽到的這一句是可怕的,那麼,接下來聽到的一句造成的後果隻會令我們懊悔不已——接下來我們怎麼著都不應該再聽!
那還是多年以後上高中,我才明白聲音的穿透力不在於有多大的振幅,有時候隻是因為那是有別於萬物的異樣的音色。
“不怕不怕,能見一麵是一麵”
這聲音是一個男人的聲音,從葡萄樹的一邊像一排衝鋒槍一樣掃過來,被山穀中的風帶到對麵,那聲音一定碰撞到了對麵的滾圓的青石,然後被反射、回旋、蕩開,最後在山穀造成的龐大的錄音棚裏回蕩著,最後被鬆林吸收,被狂風吹散。這個過程仿佛很長,於是這聲音被重疊起來,變成幾個聲音,傳到我們的耳朵裏變成了萬籟裏的震顫,那仿佛是一位武林高手的千裏傳音……“能見一麵是一麵”……“是一麵”……
王長順半弓著的身子瞬間被彈了起來,他幾乎是聲嘶力竭的喊了一聲:快跑!劉二嘎臉色鐵青,那仿佛已經走神很久了,他也沒有被王長順的喊聲喚醒,相反更傻更愣了,我從青石上跳起來,拽了一把劉二嘎,他轉身跟在我身後,我們仨穿過茂密的灌木叢,鼠竄出林子,翻越黑青黑青的山岡,像三隻被獵鷹俯追的野兔,我們匍伏於大地,緊貼著地麵在七夕夜故鄉鐵古的山野之外逃竄,躲避黑暗中一個聲音的追殺,無數的草莖被我們踩斷,綠色的醬汁橫七豎八地印染在我們的白色襯衫、花色短褲和小腿肚上,空氣中夾雜著風的聲音、心跳的聲音,還有無數草莖的哀嚎和哭訴。
將一片鬆林徹底拋在身後,我們才有機會回望它,回望它時,它仿佛一切都照舊,隻有被驚飛的鳥兒亂蓬蓬的撲閃著翅膀,嘎嘎地叫著飛到更遠處一片黑壓壓的鬆林裏。
“不怕不怕,能見一麵是一麵”,那個聲音仿佛一直在腦後追趕著我們,必須回到村莊,必須回到我們暖烘烘的炕頭,必須,將被子蒙在三個十幾歲孩子的頭上腳上它才肯罷休,它才肯飄遠,它才肯消失殆盡……
多年以後我依然會想起,在那樣一個月色微明樹影恍惚的山穀,一定被我們忽略了什麼,比如那男人的聲音粗獷中帶有哄人的腔調,兼有安慰人的腔調,又有幾分控訴和無奈,沒有忽略的,就是我們聽到的震顫和恐懼。
二
五月五拔艾蒿,六月六曬陽坡,七月七,牛郎織女下凡來……我們仨的秘密一直藏在心中,直到整整一年後,婆婆又將她的老黃曆數到了七月七。八十三歲的婆婆數日曆比說春的春倌送的春帖子還精準。
我問婆婆,世界上真有牛郎織女為什麼別人不相信呢?
婆婆說,婆婆相信,牛郎織女是好人,王母娘娘是壞人。
我說,牛郎織女是好人嗎?
婆婆說,他們都上天了,一年見一麵,成神仙了。
我說,神仙長啥樣?
婆婆說,織女好看得很,牛郎是個放牛娃。
我說,他們會抓娃娃不?
婆婆說,不會,他們很善良……
當天下午我把婆婆的話帶給了王長順,王長順說,要不,我們再去聽一回,順便看看織女長啥樣!
劉二嘎死活不願去了,去年的七夕他被嚇破了膽:那天回家,我們仨的褲腿盡濕,綠草的顏色,白色貓兒臉(一種白色汁液的植物)的顏色,紅色血跡,全部染在了我們身上。劉二嘎的褲子被我們這裏叫酸刺的一種荊棘撕破了一道口子,他把褲腿卷起來,看到了腿上橫斜好幾道口子,第二天回家他沒法向家人交代,又挨了一頓打。是誰都不願意有第二回!
王長順在他家櫃子裏找出一條粗布褲子,他說,劉二嘎你把這條褲子穿外麵。然後他又找出一把他父親從礦山帶來的手電,王長順說,鬼神都怕電光,萬一牛郎織女對咱不壞好意,我們就用強光手電照他們。
事實上王長順這把手電起了很大的作用。
這一年的七夕夜沒有月光,雲層漫卷,老早就把一個月亮藏的深深地。無論白天這天空的雲是白的還是紅的,在夜間,它都變成了黑沉沉的疙瘩。大約是山雨欲來的緣故,空氣燥熱,蟲鳴聒噪,更沒有山風,那是一個令人渾身不怎麼自在的七夕,小路兩旁的藤蔓比去年更多更茂盛。王長順打頭,劉二嘎居中,我斷後,我們不像去年那樣鬼鬼祟祟,磨磨蹭蹭,我們用棍子擋住小路兩旁糾纏在一起的藤蔓,繞過樹叢林子,翻過山岡,看到了遠處那一堆葡萄樹,一年來,周邊的樹林仿佛矮了下去,把這幾顆葡萄樹彰顯的更加突兀,在懸崖的上邊,更顯得氣勢挺拔。我們慢慢地靠近葡萄樹,王長順將手電自葡萄樹上上下下照了一遍,去年新長的樹枝已經木質化,把它的柔軟的水蛇一樣的枝條延伸的更遠,它隨遇而安,見到旁邊的樹就附和上去,自下而上呈四十五度角纏繞,葉片自然伸展,四周的植物便臣服於這葡萄樹了,也難怪它們會矮下去,葡萄樹下,由於再也難見天日,居然變得光禿禿寸草不生,隻裸露出幾塊青石和滿地腐爛的葡萄樹葉。
王長順說,劉二嘎你別怕,今晚上我們就在這幾顆石頭上坐下,這裏沒草,也沒有蟲子蜈蚣蛇啥的,很安全。
劉二嘎就坐在那裏了,王長順說,你要是困了你就先睡。劉二嘎就躺在了石板上。劉二嘎沒有出聲,我摸了摸青石板,還真有些涼。
王長順繞著葡萄樹轉了個四分之一的圈,對麵雖然也沒多少草,但那裏有懸崖,太危險,王長順說,葡萄樹真他媽大呀!
我感覺王長順說話很過癮,撲哧笑了一聲,一屁股蹲在石板上,劉二嘎沒睡,他睡不著,時隔一年,他能第二次來這棵葡萄樹旁,完全是是被逼的,他知道他在這個七夕夜的山穀裏就是個多餘的角色。
王長順說,我把手電熄了吧,要不然牛郎織女怕了不來,他就關掉了手電筒。
十二點過了,王長順也坐到了青石板上,黑暗中他說了一句,都給我仔細聽,別出聲。我們仔細聽了,除了各種蟲子的叫聲和幾句蛙聲,別無其他。山穀底上有條河,蛙聲就是從那裏傳來的。青石板依然涼,但我手心卻冒出汗來,那不是膽怯的汗漬,是因為天氣實在熱,空氣中似乎還充塞著一種迷藥的味道,使人昏昏欲睡。王長順就這樣睡著了,我真想打個盹兒,但我感到了黑暗中劉二嘎抓過來的手,他把我的胳膊拽的緊緊的,我就不怎麼敢睡了。
王長順睡過了午夜一點,這時候的烏雲更低了,遠處的天邊還有閃電,我和劉二嘎還在豎著耳朵聽,什麼有意思的聲音都沒有聽到。
突然頭頂滾過一聲巨響,一聲驚雷從烏黑的天幕中砸下來。王長順一骨碌從石板上爬起來,說要下雨了,怎麼不叫醒我。
我們不說話,王長順又說,你們兩個,可聽到些什麼?
黑暗中我們一起說,沒有。
王長順擰開手電,照了一下他的手表,說都快兩點了,趕緊下山,要下雨了。
雨點就從葡萄葉子上掉下來,掉到我們的胳膊上,仿佛掉在了炭火上,驚得人直呲牙。
那夜雷鳴電閃,傾盆大雨一直下到了黎明時分,兩旁山道上石頭縫裏蹦出水來,山路的土不像地裏的,山路的土是瓷實的,一遇到水就打滑,加之山勢陡峭,我們走在了一場山雨的災難裏。那夜的聒噪煩悶和蟲鳴蛙聲被一場突如其來的雨澆透,但慶幸的是,我們仨隻是被淋透了衣褲。回到家王長順說,這麼黑這麼大的雨,要沒有手電,我們在山裏三個小時都不一定能出的來,被山洪衝走了都不一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