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憫花(1)(1 / 3)

這間屋子黑了點,你我之間保持了應有的距離。現在,你應該能感覺到,我就坐在你麵前,但你不知道自己是誰,你失憶了。

請別怕,隻需安靜聽聽,看能否回憶起點什麼。也不必為你現在的處境擔憂,對於你是否涉及刑事案件,對於你是否會判刑,判什麼刑請你暫且寬心,因為這件事的始末,現在還尚未明了。

這裏是審訊室,為了照顧到你的特殊情況,我們的談話盡可以隨意點,按常理,這間屋子裏本應該還有其它人,但現在不需要了。對於你本人的情況,我了解一些,倒不妨讓我來告訴你,你究竟是誰,因何會到這個地方。為了完整還原你的記憶,你得允許我講一個很長的故事,因為事關你的一切,請務必有足夠的耐心。

十九年前,媽媽把你送進學校,不到一年,你就又轉校了,從農村轉到城市郊區,天南到海北。你覺得世界真大,你像一隻小鳥,怎麼飛也找不到一個溫暖的窩。隨著你的轉學,你看到媽媽身邊的男人也在不停的換,五個還是六個了,你都已經記不清,你想起他們的麵孔驚人的相似,他們的目光躲躲閃閃,空洞而急切,他們從夜晚到來,身上總是帶著火,火苗時而溫暖時而熊熊,燃燒時能把整個小屋都燒掉,他們幾乎不顧你的存在,他們隻會從你媽媽那裏無窮不盡的索取,仿佛你的媽媽身體裏藏著永遠也挖掘不盡的寶藏,那些年,你的媽媽還很年輕,風姿綽約,媽媽的脖頸仿佛燒製上好的瓷器,她的身體線條令你懵懂,但當你看到那些男人見麵就想抱著她時,你想著他們一定是燒壞了,他們在媽媽那冰涼柳條一樣的身子上去尋找冰鎮的感覺。

而今,媽媽已經不在,這一年,你媽媽三十七歲,因這個年齡極少見的肝癌去世,她走時帶走了她柳條一樣的身子。你看著媽媽冰冷的身體,想著跟媽媽好過的那些男人,他們在那裏呢?

倒不是所有的男人都消失了,媽媽死後的一天夜裏,你看到一個酒鬼跌跌撞撞闖進了家門,他在屋子裏找你的媽媽,他一定忘了,媽媽已經不在了,當他找遍了屋子的所有角落,他就爬在桌子上哭起來。長這麼大,你很少見過男人哭,那抽泣夾在哭聲中間反倒比媽媽曾經的哭聲更讓人難過,這個酒鬼哭得久了便開始嘔吐,把肚子裏的雜碎吐了一地,你膽戰心驚地靠近他,把那一地的嘔吐物收拾幹淨。

這個酒鬼是媽媽一生中的最後一位男人。也是你隨媽媽四處搬遷中最後一站碰到的男人,你不知道他從事著什麼職業,但你知道他很有錢。每當你在黑暗角落看到這個齷齪的男人穿上那脫在沙發上的衣服,從上衣口袋裏掏出一疊錢,丟在床上,然後西裝革履的離開,媽媽都在更黑的黑暗中縮成一團,哆嗦的手顫巍巍地伸向那一把鈔票。你看到媽媽像一個罪犯,她緊咬著嘴唇,嘴角都流出鮮紅的血來。

媽媽不在了,他卻來了,帶著滿身酒氣,他一定是在那個酒吧裏又把自己灌醉了。他確實醉了,嘔吐完畢,整個人就虛脫了,爬在桌邊仿佛一堆抹在牆上的爛泥。夜很涼,你不知道該怎麼辦,你蜷縮在自己的床上試圖閉上眼睛睡去,但這是徒勞的,你做不到,你隻能起身,在一片照進窗戶的朦朧月色裏靠近那個男人,使勁力氣把他拖到床邊,替他脫掉了皮鞋,為他蓋上被子。淩晨兩點鍾,那男人醒了,在黑暗中摸索,他找到了水杯,倒了滿滿一杯開水,咕嘟咕嘟從嘴裏倒下去,像一隻沙漠中失水的駱駝,他朝你看了一眼,他看到你蜷縮在床上,像一隻受驚的小兔子。他從上衣口袋裏掏出一疊錢,放在桌子上,用右手食指按了按,轉身就離開了,砰一聲關上了房門。你從床上竄下來,拉開了房門追了出去,那男人已經消失不見,隻留一片月光朦朦朧朧照在九月的郊村,房屋和樹木浸在水汽當中,仿佛一片海底世界。

你不知道他還會不會來,你看著桌子上那厚厚一疊錢,你不覺的陷入一片眩暈當中,你不敢靠近那一疊錢,仿佛疊在一起的它們是一座沉睡的火山,你的觸碰會喚醒它們,它們會在一刹那噴發出火焰、岩漿以及白色的灰塵,它們會將你燃燒殆盡,最後會連骨頭粉都被掩埋。這一夜,你始終不敢去觸碰它們,你再次蜷縮在那張小床上,你的天地那麼小,從小到大一直那麼小,如今,沒有了媽媽,你便覺得世界更小了,而且越來越小,周圍的世界開始合攏,從四周圍上來,你在這樣的夜晚再次被恐懼襲擊,你怕這圍上來的世界最終會把自己逼進和媽媽一樣的黑色匣子裏,想想,你也不過是一個隻有十六歲的孩子。那天晚上,蜷縮在小木床上的你始終不敢把目光從那一疊被月光照的明晃晃的紙幣上移開。直到連綿的困意襲擊了你時,你才從不經意間沉沉睡去。

第二天醒來,你第一眼便看到了被日光照的泛白的紙幣。你不顧一切地衝出房門,你想躲避那白花花的紙幣的追迫。日光泛白,你奔跑在塵土飛揚的公路上,你繼續奔跑,瘋也似的跑上山崗,跑進山上的樹林,你漫無目的的跑卻無意跑進了樹林盡頭那一堆荒塚之中,你爬在媽媽墳頭,你的心裏仿佛一把錐子在剜一樣疼,你的淚水把墳頭的土徹底濕成一堆粘稠的稀泥,你手裏緊緊拽扯下兩把自己烏黑的頭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