米老三在東傑村靠劁牲口的手藝混飯吃,但是年過五十卻從未討過婆娘。
村人們都說:這家夥是不是順手把自己也劁了?
老光棍平時嗜酒如命,身體力行著“皇帝萬萬歲、百姓日日醉”的哲學觀點,但也曉得“不孝有三,無後為大”的聖訓,看看老之將至,多少有點擔心日後無人養老送終,墳前連個燒香磕頭的人都沒有。
特別是天翻地覆的今年,米老三有些著慌了。
短短二個多月時間裏,中華民國政府在南京成立,孫中山就任臨時大總統;袁世凱迫使清帝退位,開始執掌北京新政——南北共治漸成局麵,中華大地開始改用陽曆紀元,大清的宣統年號說完蛋就他娘的完蛋,從此得叫一九一二年了。
朝廷都是說倒就倒,米老三掂量著自己的身體早被一天二頓的燒刀子燒得千瘡百孔,未必就比大清江山更加牢靠,這香火問題恐怕不得不慮。
大概是蒼天有眼,米老三某天去鄰村劁豬,半夜裏喝得醉醺醺地回家,路過段老爺家門口的時候,醉眼裏依稀見到門首有個人影一閃,旋即又不見了蹤影。東傑村是一所有著數百戶人家的村落,首屈一指的富戶就是這擁有數百畝良田和油坊、酒肆、鹽場的段家。米老三疑心有歹人偷雞摸狗,忙仗著酒膽摸過去看個究竟,不想卻在門口的石台階上發現了一個枕頭般大小的包裹。
定睛一看,哪是什麼裝有財物的包裹,隻見薄薄的“蠟燭包”內,裹著的是一個熟睡中的男嬰,看上去像是剛滿月的樣子。
米老三大呼小叫著拍響了段家的門板,但最後卻差一點挨了段老爺的耳刮子。
段老爺有個續弦的小老婆,前幾天剛生下一名女嬰,這事村裏人全都知道,那棄嬰的人大概就是看中了這一點,想讓段家將苦命的男嬰一並收養下來——一隻羊是趕,兩隻羊也是放嘛——段家乃村中第一大戶,橫豎是個最好的去處吧?
可惜段老爺並不這麼想。
段老爺一口咬定這男嬰是米老三在外不正經而造下的孽,自己的腦袋又沒被驢踢過,有什麼理由去幫別人撫養兒女?“這事就像把別人家的棺材抬到自己家來哭一樣荒唐,”段老爺憤憤地嚷道,“攬下這事,老子不是光著屁股推磨,轉著圈丟人?”
米老三轉念一想,自己不怕丟人,而且正好缺一個以後在棺材前哭的人,這不是現成的香火?
於是米老三一下子高興起來。
男嬰四肢健全,麵目周正,米老三幹脆以村名為人名,給小把戲取名叫米東傑,在隔壁一名周姓老婦人的相幫下天天熬些粥湯,開始一本正經地喂養這天賜的子息,竟連酒也少喝了不少。
手忙腳亂地忙活了近一年,看看小把戲雖然瘦弱,但精神還算不錯,米老三安下心腸,隔三岔五又開始喝起酒來。
盛夏的一個傍晚,米老三被老朋友爛眼阿四拖去鄰村一家新開的酒肆吃驢肉,二人喝了個爛醉,摸著黑相互攙扶回家。也是合該有事,路過一條大河時,滿頭大汗的爛眼阿四嚷嚷著天氣太熱,連“舌頭上都長出了痱子”,非要下河去泡個澡,順嘴還吹起了牛,誇耀自己水性如何了得,“一口氣能在水底憋上一袋煙的功夫”。米老三不甘落後,鄙夷地說這算什麼本事,“老子起碼能憋一頓飯的功夫!”
爛眼阿四水漲船高,忙說自己要是高興的話,就是在水底下“呆個半天”也不打緊。米老三大怒,一下子又把記錄推到了“三天三夜”。
“嘴頭子不要強,有種現在就下水比個高低!” 爛眼阿四當然不服氣,粗著脖子大叫道。
“比就比,誰先露出頭來就算輸,接下來連請三頓醬驢肉。”米老三大著舌頭應戰,豪氣衝天地開始脫除衣褲。
一對光屁股醉鬼搖搖晃晃地走下河灘,站在齊腰深的水中,叫聲一、二、三,捏住鼻子同時沉入河底。
米老三贏了!
潛入水底的時候,米老三腳底一滑,所以再也沒有浮出頭來。直到兩天以後,村人們才在一裏以外的河道裏找到米老三那赤條條的屍首。
還沒學會走路的米東傑再次成了一名孤兒。
左鄰右舍都不富裕,不想家裏再添一張吃飯的嘴,一番商量之後,米東傑被隔壁那位姓周的老婦人送入了村子西頭的耶穌堂,讓“洋和尚”去接這塊燙手的山芋。
東傑村地處蘇北平原的濱海一隅,宋時還是一片汪洋澤國,後來黃河奪淮入海,夾帶大量泥沙而下,數百年後終於滄海變桑田。此地與鹽城、淮安、連雲港三地交彙,雖屬江蘇響水縣管轄,實際上往北二、三百裏便與山東接壤。早在光緒年間,西洋傳教士開始進入響水傳教,後來“上海差會”派來一名名叫馬丁的蘇格蘭牧師,在村西大興土木建立禮拜堂,洋教漸成氣候,頗吸引了一批信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