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章 首都公民(3)(1 / 2)

又得乖乖坐著,看桌子後麵的講解員,把個河蚌掰開,一麵摳出珠子,一麵頗為煽情地述說貝殼們的故事。一粒沙子怎麼樣用蚌的血肉之軀日久天長地磨啊,磨啊。河蚌越遭罪,證明珍珠越值錢。講述殘忍不是為了拒絕,而是為價格增添砝碼。越悲情,越享受嘛。剛一講完,刑二胖就衝向櫃台,其他的村民也都很配合。畢竟出來一趟不容易嘛,北京人好麵兒,講究個窮家富路。再說了,家裏的親戚朋友們可都翹首企盼著呢。再說了,這來回路費景區門票一應免費,心裏總不落忍似的。活這麼大歲數了,可從沒碰到過免費的事兒,就是走大運天上掉餡兒餅,還得趕緊吐兩口唾沫壓壓呢。咱好意思不買東西嗎?

導遊小夥子這邊兒讚歎一下,那邊兒蠱惑兩句,刑二胖耳朵脖子手臂上都掛上了珍珠,跟她一身集市上買的紅藍衣裳,相映成趣,儼然一尊短脖子大肚子的青花黃釉大龍瓶。珍珠館一個店員不厭其煩地跟著洪大爺,叮叮咣咣說了一圈兒,洪大爺隻假笑著點頭,也不說話,更不靠近櫃台半步。那蘇杭美人兒也終於繃不住溫婉柔美,又是翻白眼,又是咬牙用個生僻的方言奚落了一句,就回到飲水機邊喝水嚼舌根去了。導遊小夥子走到洪大爺身邊,“大家全都買了,您不買幾條帶回去送人?”洪大爺搖頭。“來蘇杭不買珍珠,白來了喂!”洪大爺臉一紅,轉身往門外走。他雖然心裏憤憤,但小夥子如此直接駁了他麵兒,真讓他有些腳高步低,魂不守舍。他不停地安慰自己,他老洪坐飛機,來華東,就是要看杭州,就是要看挨著他的京杭大運河一路南下,流到了它杭州,這跟珍珠何幹?

晚飯後,人馬驅車前往上海。洪大爺總惦記著導遊的那句狠話,靈山大佛時候的好心情無論如何也找不回來了。他左右尋思,有點後悔。還是在“免費”這事上。他老洪是不是有點吝嗇了?都說導遊靠回扣吃飯,難道我們免費,這小夥子就什麼也撈不著?況且,洪大爺覺得身後的竊竊聲越來越讓他頭皮發麻。還不如買一點兒呢,哪怕買一顆?他前思後想,也沒看一眼夜景,就到旅館樓下了。睡覺前他終於跟自己達成一個協議,明天再遇到參觀,他一定買上點兒什麼,花掉他一百塊!他這一豪邁,心髒轟然一個震顫,一百塊像是從體內抽絲滴血而去,那叫一個委屈!

到了東方明珠底下,導遊給大夥兒一人一張票,又讓大家對好了時間,說定一個小時後原地集合,小旗兒一揮,大家就散了。洪大爺怕邢二胖又跟著他,他隻快步邁上台階,就隨著一群人鑽進了右側的走廊。

不想這走廊曲裏拐彎沒個頭。起先有幾個老上海的電車、街頭挑子和裁縫鋪,接著是弄堂裏玩骰子的小孩兒,花煙間歪在炕上的長辮子,算命先生……個個跟真人兒似的。洪大爺看那些假人兒們,起先還興致很高,不想竟沒個盡頭。這東西看多了沒味兒。況且這東方明珠,東方明珠,這可不還在底座上呢。他放快了腳步,總覺出口就在眼前了,原路返回是冤枉路,就這麼一直走啊走啊。雖然洪大爺見縫插針地趕著步子,走出來,一看表,半個鍾頭已經過去了。他急忙又跟了一撥人群,這回倒是沒錯,擠進了電梯。戴著小帽的電梯小姐像背書似的介紹著263米觀光層。隨著電梯上升,洪大爺覺得五髒六腑像被抽氣泵牢牢提起,耳朵也嗡成一條線兒。胃裏有些翻騰,早餐自助餐的四個雞蛋將上下通道堵得嚴實,一陣憋氣眩暈。他想靠個邊兒扶扶牆壁,卻四麵都是人,隻好強忍著翻上喉頭的一口。人貼著人,也不好麵麵相覷,都盯著電梯的樓層電子數字,還有幾個人津津有味地跟著念,“10、11、12……”“187、188、189……”各種方言齊聲念著,像一把參差不齊的筷子非要撬開洪大爺的嘴巴一樣。“261、262、263!”還好,電梯門開了。

腳下可就是這大珍珠啦。洪大爺忍不住樂了一下,卻在玻璃棱子裏看到一個黑黢黢皺巴巴的老頭子。原來正是他自己。大一號的黑西服向右歪著,襯衫被黑臉襯得煞白。沒承想,這幾個月下來,運河邊兒的大太陽,把自己曬得這麼寒磣了。脖子黑紅黑紅的,那褶子和小圓疙瘩,簡直是燒焦的雞皮,臉已經不紅了,紮紮實實的黑,除了嘴唇跟裹了層白霜似的,就眼角透出點粉白色。他立刻動動身子,把西服規整好,對著鏡子不滿地歎口氣,抹抹頭發,才背著手,踱著步,觀光起來。他往下看,頭暈目眩。下麵是整齊的小格子,高樓大廈像小孫子的玩具,平房簡直像火柴盒。要是從這裏跌下去,自己會落在哪個小格子裏?像是連個聲響都不能有,像是能被這甘脂肥濃的物博大地給連皮帶餡兒地吞沒了,像是在底下這個天地中,自己真的隻是個小螞蟻。洪大爺再突然看到自己腳下,一陣不安。他手腳發軟,扶著欄杆定一定神,每邁一步都像走在氣球上,不能平穩,不能落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