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生最大的悲劇不是你愛的人不愛你,而是相愛的兩個人卻錯過了相守的時間和地點。
刻在舊木課桌上的初吻
同學們鼓起掌來,我在孩子的善意裏也笑了,“這是誰的惡作劇呀。”我說。但是轉身卻流下了眼淚。
上了大學以後,天的顏色好像都變得比以前藍了。宿舍的窗外是長滿銀杏樹的街道,早上會有好多金色的葉子落在陽台上。那時候,我18歲,是一個喜歡銀杏樹、喜歡藍裙子、經常坐在陽台上看小說的女孩子。
常常和同伴去外麵的超市買950毫升的牛奶和漂亮紙口袋裝的話梅,然後一邊吃著冰淇淋一邊踢著黃葉子走過暮色初起的街。因為我決意要做一個散淡的人,所以過著平平淡淡的讀書生涯,心理時常充滿莫名的憂傷。
因為心理的憂傷,我便喜歡一個人。我也不知道怎麼會注意到他,隻是有一段時間,我總會遇見他,看到他不經意地從我身邊走過,或是在同一個場合出現,我都會很緊張。
坐在圖書館的閱覽室,筆直看過去,又是他!那麼一雙閃亮的眼睛,不懷好意卻又那麼英俊,我知道男人不應該靠一副臉容取勝,但我實在是被他的容顏征服。那眼睛,可以看牢一個人,一眨不眨,黑眼珠的顏色深濃,白眼珠卻是殘酷,睫毛更有一種羞澀的意思,他太奇怪了,我喜歡他。
1997年4月25日傍晚我坐在陽台上的時候,忽然他從下麵經過,他穿黑色T恤,戴一頂鴨舌帽,帽子反著戴,把鴨舌頭遮著後腦勺。他手裏抱著一個球,像個小流氓似的悠閑地走向遠處的籃球場。我的藍裙子被風拂動,我的心惆悵地融化了。
我便跑去藍球場,遠遠地看著他與別人打球。他們都是男生,有幾個人注意到我了,便互相轉告,大家都看我,他也幾次回過身來,但是他沒有表情。
他們並沒有起哄,隻是認真地打球,我突然覺得自己又土又傻,便走了。
我決定忘記他。但是轉眼機緣又來了,開運動會時,我又看見黑色T恤的他,他的反戴的帽子,小流氓似的走路姿勢,淡漠的神情。那一天,我和好朋友一起走,我告訴好朋友那個男生我喜歡。
她看了看他,對我說:“看起來不像好人吧。”我說:“對。”我們尾隨他到了他們班的位置,我這下看清楚,他是管理係的,比我高一年級。
從此我對管理係的人印象特別好,看見他們便微笑,真是愛屋及烏,而且也時常修習自己的言行舉止,立誌做到不論何時遇見他,都要他看到一個完美的我。我還設想很多與他相遇的方式,比如我抱著書從教室裏出來,他一下子撞到我;或者某天穿一條美麗的裙子,他注意到我;或者,我被車撞倒,他正巧經過……但是我設想的事情都沒有發生。真正的相遇很簡單。那天我在圖書館又看到他,我們倆,隻隔著一張木桌,我便寫了紙條,而且也沒有任何修辭,隻是寫上我的名字,說想和他交往。我不敢看他,把頭低在書上。然後,當我抬起頭來,發現他已經走了,當時我真是好後悔,被拒絕的滋味是有一刻甚至想自殺,我便扶在桌上,想哭又哭不出。
很晚我才走,整個人像被雨淋濕了,無比的頹喪,然而,當我走到大門口時,我看見他正坐在台階上,他轉過身,看到我,笑了,說:“笨蛋!”我驚喜的差點跳起來,然後他牽起我的手,把我送到宿舍門口,然後他向我要我的圖書證,把裏麵的一寸照片撕下來,放自己的口袋裏,就走了。
我們在約會,我特意穿上為了見他才買的新裙子,我想他一定也感覺到我這麼隆重的出場是為了什麼,他笑了笑,我沒走到很遠的地方,回來時他把我提到過的東西,比如偵探小說,他的照片,張楚的歌,全都拿給我。
緊接著我們係去承德考察,我便日日夜夜思念他。去到陌生的城市,看到好的東西都想買給他,覺得每一首情歌都是在描述我們。買了好吃的無花果,這種外表醜陋卻無比甜蜜的小果實,有許多細小的籽粒,我回來時,和他一起去看電影,吃無花果,吃得兩個人又快樂又難受,這便是初戀的滋味吧。回來的路上,走過一棵大槐樹下,我們互望對方,他的眼神看起來又不懷好意了,但是我忽然笑起來,想到兩個人滿嘴無花果籽粒,怎麼能夠接吻呢,我便轉過頭去。
我問他:“歐陽梓,你愛我嗎?”他說:不知道,不清楚。他隻是用眼睛看著我,笑了笑。後來有一天,他找到我對我說,他原來的女朋友回來了,他和她在一起。當時我站在他麵前,並沒有像電影裏的女孩子那樣優雅地給他一巴掌,我氣得抓起地上的石頭打他。他的胸口中招,但是沒說一句話,隻是沉默地走了,倒是我哭哭啼啼地受了很多傷。
我又恢複到散淡的讀書生涯裏去。他再沒有讓我見到他,是啊,還有什麼見麵的必要呢,像他這樣的人,我應該有所預感的,他怎麼一生隻有一個女孩?而我需要的是溫厚持久的愛情,與他能給我的恰恰相反。那天下午我坐在陽台上看書,忽然流下眼淚來,時間過得很快,他畢業了。
正是畢業生離校的日子,宿舍裏很亂,有些人在哭,有些人吃東西,有些人去上自習,就在那個晚上,他忽然出現,那晚我們寢室隻剩下我一個人,他推門便進來了,一句話也沒說,就把我拎了出去。
我們走到電影院的那棵槐樹下,他一把將我推倒在樹幹上,然後說,秦榛,我想親你。我沒有掙紮,隻是輕輕閉上眼睛,問他一句:“歐陽梓,你愛我嗎?”那時我才發現,其實我一直很不爭氣地愛著他。他的呼吸噴在我臉上,近在咫尺,卻忽然遠去。
他放開了我,沒有回答我的問題,隻是對我說了一句:“笨蛋。”這次之後我想我是死心了,我忽然會聰明地分析起我和他的關係了——我隻不過是他寂寞時候的一個玩具,他對我隻不過是戲弄戲弄。這樣想著,我也到了畢業的時候,我有了男朋友,是校長的兒子,因為他喜歡我,而他爸喜歡他,所以我們都留了校,並且很快將要結婚,住進那四室兩廳有花園的小樓裏。
我的生活安逸無聊,隻需要每個星期一去教室點學生的名字,把沒有來的學生名下畫個紅線,也不會像別的輔導員那樣想辦法整頓,我是個出了名的軟弱派,很受學生歡迎。
時間過得好快啊,轉眼,又一批新生來報到了,係裏開學生大會那天,我在很多人的名字裏,忽然看到歐陽權三個字,當我點到他,他站起來,我驚呆了。
當然不是歐陽梓的複製。小權,是小權,是歐陽梓的一個遠方親戚,一個活潑愛說話的孩子,他告訴我歐陽梓現在很幸福。
我便這樣通過小權打聽到歐陽梓的情況,我知道這樣做是不對的,但是我無法控製自己,再後來我出差的時候,就去了他的家鄉。
我按照小權給我的地址,來到歐陽梓的單位,他看到我,衝我笑了笑,他從辦公室走出來,陽光灑了一肩,我們隻是無話可說,他最後帶我到他家裏吃飯。
他們已經有了一個孩子,生活很好很平淡。他妻子顯然不知道我與歐陽梓的從前,待我很熱情。吃完飯,我該走了,可是,多年前我想得到的一句話和一個吻,卻始終未得到。
有時候我是很執拗的,我讓歐陽梓送我。走在路上,我問他,歐陽梓,你到底愛不愛我?你為什麼要變成這樣?他忽然急了,說:你要我說什麼呢,我大學時弄大了人家的肚子,總不能不負責任吧。我一輩子隻愛她一個人,已經決定了!我根本不愛你。
我們就這樣很淡的分別了。回去後,我開始張羅結婚的事。
人們說,大多數人的初戀都是失敗的,我也不過是個平凡的人,又怎麼會幸免呢。
這是2000年3月,一個春天的下午,學校大掃除,我經過教室的時候,一年級的同學突然大聲叫我,他們把我拉到一張舊書桌前,那是一張很舊很舊的木書桌,放在教室最後一排,已經被蛀蟲咬得酥散了,可是那上麵的字卻依然清晰,我看到了我的名字,和一些歪歪扭扭的字跡:秦榛,但願你永遠也別看到,如果你看到了,我就不會安心地過完下半生了。我愛你。我怎麼會不愛你呢。我隻是很後悔自己做錯了事,它帶來懲罰就是讓我永遠不能去吻我真正愛的人,也不能與她生活在一起。
後麵,有一個大大的唇印,印在另一張紅色圓珠筆畫的唇印上。
同學們鼓起掌來,我在孩子的善意裏也笑了,“這是誰的惡作劇呀。”
我說,但是轉身卻流下了眼淚。
噓,天使流淚別說話
一樁籠罩著死亡的愛情,我不能夠繼續下去,即使以後,不再有人如他那般愛我。
22歲的秋天,我坐在平台上,身邊有紫藤的葉子在搖晃,一點點地反射陽光。
哥哥和媽媽,打算讓我在這裏讀書、喝茶、度過一輩子,隻有在這裏,我不會受傷害。
書讀過很多了,而我越來越悲哀。每一次倒殘茶,失色的茶葉上,我看穿自己哀傷。我不甘心的,如果一生中,我隻能讀別人的書,喝別人種出來的茶,我想我寧肯死掉。
哥哥和媽媽堅持不讓我出去,因為,我口吃得厲害,我隻能懷揣上海財經大學畢業證,依附著他們,做不甘願的寄生蟲。
海岸僅僅比我大20分鍾,我們是龍鳳胎。傳說龍鳳胎是不吉利的,在我們出生之際就已驗證過了,爸爸在飛奔來醫院的路上,闖了紅燈,穿過車輪去了另一個世界。
傳說龍鳳胎的其中一個會一生潦倒,在我和海岸之間,潦倒的那個是我,生理缺陷注定的。
我一張開嘴巴,要說的話,隻能說一個字,重複不止,像極了一種鳥的單調嗚叫,語言從來不能完整地表達出我的心思,我隻能用手捂住自己的嘴巴,淚水就已迷糊了雙目。
媽媽忙於經營時裝公司,賺回錢,帶我看遍大江南北的醫生,治療我的口吃,一直看到我16歲,那個熟悉的醫生對媽媽說:你已經盡力了,到此為止吧。媽媽看看我,沒有話說,手指一動不動地按在我的頭上,我看到了絕望。我是自卑的,脆弱的自尊,我用緘默保持。
海岸從沒因口吃而摒棄我。他一次次說:水湄,有哥哥,不怕。
讀小學,海岸和我一個班,他絕不容忍任何人對我的輕視,曾經有一群孩子,追在身後喊:小啞巴!小啞巴!我並不啞,如其說話口吃而令人譏笑,我寧願像啞巴一樣不說話。
海岸對那群孩子說:我妹妹不是啞巴。他們還是喊:小啞巴!小啞巴!海岸說:我妹妹不是啞巴!然後,他看著我:水湄,你說話,你不是啞巴。我望著他們,眼睛回旋,所有孩子停止喊叫,他們等著看我開口,我想說我不是啞巴,說出來的卻隻有一個字在不停地重複:我……我……所有的孩子哄然大笑:小結巴!小結巴!
眼淚在一瞬間滾落,淹沒我捂著嘴巴的手指。海岸像暴怒的獅子,喊著:不許說我妹妹結巴!和他們廝打在一起。他那麼單薄地陷落在一群孩子的包圍中,沒有一點怯懦,那群孩子被他不要命的勇猛嚇壞了,他們散去,海岸臉上流著細細的血跡,我呆呆地望著他,海岸抹了一把,說:水湄,誰也不敢說你是結巴了。他用沾滿了血跡的手領我回家,在媽媽回家之前,海岸洗淨身上的血跡,還有衣服,因為我,海岸早早地就長大了。
誰都知道水湄有個凶悍的哥哥,從那次打架之後,沒人敢喊我小結巴。
報考大學時,我報了上海財經大學,財經不需要說太多的話。
海岸和我報同一所大學。我知道,他是喜歡體育的。從小學到中學到大學,海岸不曾放棄對我的保護,為此他丟掉自己的喜歡和我報考同一所大學。
在上海,海岸的骨架已完全長開,如成熟男人了,有著與他同齡人不同的眼神,溫暖而深厚。而我,瘦長的身體,散漫著憂傷的痕跡。度過了22個春秋之後,我不知道愛情的感覺,隻是無望地穿過文字,為虛構的愛情流淚歎息或幸福。因為,緘默讓我封閉,沒人愛上一個封閉著自己的女子。
海岸卻不同,在大學裏,很多女孩子喜歡他,甚至在食堂,都有女孩子擠到我們桌上,一邊吃飯一邊媚笑著看他,或有女孩子去他的寢室搜羅髒衣服。隻是,海岸無動於衷,我喜歡其中某個女孩時,就寫在紙上:她不錯。海岸把紙拿過去,輕輕揉成一團,丟在身後,拉著我的手,走開。
22歲的海岸拒絕愛情,與我內心渴望卻不曾來的不同。
轉眼間畢業就來了,我們回出生的城市,媽媽去大連發展生意,她說我和海岸都成年了,應該學會照顧自己。
海岸去一家電器公司,而我,被一家家公司拒絕,沒人願意錄用一個麵試時就口吃到詞不達意的女孩子。那時,我無法用緘默保持自尊,為了證明自己的能力,我隻能一邊口吃不停地說,一邊被他人譏笑的眼神一次次粉碎了自尊。
海岸阻止我繼續找工作,握著我纖長而冰涼的手,心疼地說:水湄,留在家裏,哥哥養你。
我望著他,哀傷傾瀉而出。他知道的。我多麼不願意丟掉生存價值而活下去,從小如此,不然,我就不會以優異的成績考進上海財經大學。
隻能這樣了,即使我不情願。繼續出去找工作,對於我,除了自尋其辱,其他幾率等於零。
那段日子,海岸在平台上種上紫藤,墜上吊椅,買來一箱一箱的書。
從此,平台的紫藤,一杯清茶,還有讀不完的書,將是我的全部。
下班後的海岸,會耐心的陪我說話。他說,我在一塊磁板上寫,應對他的話。寫完了,我翻給他看,然後滑動擦杆抹掉。
緩緩滑動的擦杆,滑動著我的哀傷,除了讀書,我的生活一片蒼白,帶著略微的苦澀,像茶。
一天,我讀小仲馬的《茶花女》,淚水淹沒我的心靈與眼睛,我問:
催人淚下的愛情故事海岸,你告訴我,真實的愛情是什麼感覺。
海岸略約停頓:就如我對你,愛你,就是感受你疼,然後自己更疼。
在我的理解,海岸的愛是指親情。我說:海岸,我不會有愛情了,等你愛了,讓我分享你的幸福快樂,好不好?
海岸的眼睛看到很遠很遠,我找不到他目光停落的地方。
周朗來時,我正在平台讀書,歐式的鐵藝門沒有關,他牽著蝴蝶樣的女孩進來,他們出現在平台時我被嚇了一跳,他說:海岸不在嗎?
我起身,搖頭,給他們拖椅子,倒茶。然後拿起磁板,寫:海岸半小時後回來。女孩坐在我的吊藤椅上搖晃,明媚的快樂,我從沒有擁有過,周朗和我說話,我用磁板回答他,他微笑著讀或答。
周朗是海岸的大學室友,在上海,我們見過很多次,聊天中,我知道周朗開一家不大的貿易公司。
周朗忽然問:水湄,你好嗎?
我在磁板上寫:好,遲疑片刻,在好後麵加上了?翻給他看。
周朗說你應該很好。
再一次翻給周朗看,周朗眼裏有了暖暖的疼惜。
我在磁板上寫的是:一條會思考的寄生蟲,她會幸福嗎?
我再寫:我看見生命像水流,慢慢地流過指縫,而我一片蒼白。
周朗說:水湄,你願意去我的公司嗎?做財會。
我盯著他,寫兩個字:憐憫?
周朗告訴我這是需要,我在磁板上寫:我幾乎是個啞巴,你不怕別人說你的公司請不起人,要請一個殘疾人嗎?
周朗最後一句話感動我,我就決定去了,他拿過磁板,飛快地劃動:
緘默不等於啞巴,許多的人滔滔不絕不如緘默。
女孩喊了周朗去看紫藤上的花蕾,一串串,像紫色的水晶。她想摘一串點綴在坤包上。她指著我,悄悄對周朗說:你去問問她,可以不可以?
如同我是個啞而聾的女子。
海岸出現在平台上,替我回答了他們:不可以。他不能容忍別人對我的輕視。
我對他們笑笑,在磁板上寫:摘下來,花會疼的。女孩噘噘嘴,大約鄙夷我的矯情。
海岸帶他們下去,我抱歉地笑笑。不久,從樓下客廳傳來海岸的聲音,逐漸高上去,他說:水湄不需要工作,假如這是你的憐憫,我先替她謝了。然後是周朗:海岸你自私,水湄不是你的私有財產,她應該有自己的生活。
我站在平台的門口傾聽他們的爭吵,淚流滿麵。我抱著磁板出現在客廳裏,寫著:這是我自己的生活,我去。
海岸黯然下去。周朗微笑,說:海岸,這是水湄自己的選擇。
是的,盡管媽媽給我優越的生活,我要自己選擇。
平台上,我看遠去的周朗,走出鐵藝門之後,女孩子開始和他爭吵,我想:內容是關於我。
晚上,海岸隻問我一句話:水湄,你真的去嗎?
磁板上,清晰地寫著:是的,我去。
四
周朗的公司不算大,在起步階段,我的辦公室很小,桌上有一台電腦,還有碧綠的觀葉植物,花盆的一側是一塊嶄新的磁板。我對他笑笑,算感激。公司簡單的賬目,對於我,簡單到輕鬆。
中午,去18樓公共餐廳,周朗問:你喜歡吃什麼?我寫在磁板上:沙拉加米飯。
吃飯時,周朗忽然拉住我的手,說:水。我瞪著他,他重複水。我說水。在第二遍水還沒來得及出口之際周朗捂住我的嘴,又說:果。鬆開手。我說果,他的指又捂上來。
我甩掉了勺子,周朗撿起來,盯著我:水湄,片刻的自尊丟失,會讓你以後不再用緘默保持。
我一邊哭泣一邊吃飯,海岸從沒有讓我這樣狼狽。
周朗常常鑽進來,不讓我用磁板的,一邊說話,一邊用手捂了我的唇,一個字一個字的蹦,慢慢地從他火熱的指上,有一種溫情悄悄地逼近了心靈。
海岸很多天沒有和我說話,我下班,他在平台上讀書,不看我,我用磁板告訴他我很快樂。他不看。我就一個字一個字的往外蹦,說一個字就捂上自己的嘴巴,我說:我——很—快——樂。
他吃驚地看著我,那些日子,我的臉上充滿陽光的普照,紅暈泄露隱秘的快樂。
五
那天,我聽見外麵有女孩子的爭吵穿過玻璃門,她說:周朗,憑什麼你說愛就愛,說不愛就不愛了?
周朗聲音平靜:愛情就這樣,愛就愛,不愛就是不愛了,不需要理由。
女孩說:我需要理由。
那我給你編一個。
有東西被摔碎,然後是摔門。
幸福襲擊了我,像電流,瞬間流遍了身體。
我想:這就是愛情的滋味。我愛周朗。
周朗求愛,站在月光下,他一遍遍問:水湄,你愛不愛我?
我拉過他的手,在掌心慢慢寫:愛。
我把自己丟進他懷裏。
愛情,原來是一種讓人忘恩負義的東西,有了愛情後,我很少在意海岸的情緒,周朗送我回來,我們在平台上,相互握著手指,用眼睛說話,幸福像水緩緩流過我的心底。海岸就在客廳放音樂,聲音大到幾公裏外都能聽見,我和周朗相視一笑,緩緩起舞。
音樂戛然而止,海岸站在平台門口,他看周朗,眼裏是冰冷不更的敵意:周朗,你真的愛水湄嗎?
周朗拉著我的手:水湄,我們走。
海岸拽我的一隻胳膊,兩個男人的拉扯之間,粉碎的不隻身體,心,一點點落下來,像風中的紫藤花瓣,細微的疼,一點點蔓延。
我是硬下心跟周朗走的,街上,周朗說:水湄,我真的愛你。
我在他的掌心寫:我是個結巴。
周朗擁抱我:你是我緘默的公主。
回家,已是深夜。進門,看見海岸閃爍在黑暗裏的眼,一點一點的寒光射過來,是穿心透髓的冰冷。
我站在他麵前,摸過他的臉,摸到了他的淚,在他臉上、衣襟上。我想告訴他,我找到了幸福。海岸卻一下擁抱了我,瘋狂裏摻雜著絕望。他說:水湄愛你愛你,愛你一輩子,別離開我,讓我愛一輩子。海岸扛起我的身體,在他肩上,我是一根輕盈的小草,掙紮都沒有力氣。
我哭叫著:哥——哥……在他聽來,卻如呼喚,我拚命拍打他的臉、他的身體,他還是瘋狂的瘋狂的撕扯我的衣服,一瞬間,死亡般的冰冷,一點點冰封了自己。
空曠的房子裏,我的眼淚,淹沒世間所有的羞辱……海岸抱著腦袋,一邊哭泣一邊喃喃說:原諒我,水湄你原諒我愛你……我寧願自己已經死去。海岸那麼無助,像孩子。我撫摩他的頭,穿過他身邊,回自己房間,坐在牆角,穿過窗子,我看很遠很遠的天。
六天亮時,我看見海岸,他躺在雪白的浴盆裏,睡得無聲無息,我知道,他再也不會醒來了,暗紅的血,淹沒了他的身體,我拿起他的腕,刀口像嬰兒的唇,微微綻開他自己的微笑。
第一次,我那麼流利地喊出:哥哥。他不答了。
沒人知道海岸為什麼會自殺,那麼優秀,那麼俊朗的一個男子。我依舊的緘默,用來保持他死亡的秘密,維護他的自尊,是我唯一的一次,他再也不會給了。
周朗不明白,忽然之間,我就不愛了。
一樁籠罩著死亡的愛情,我不能夠繼續下去,即使以後,不再有人如他那般愛我。
今生我給你個約定他停頓了一下。接著說。因為我在商場門口看見你低頭間溫柔的樣子像極了我的初戀情人琳。
“長大了,我一定要嫁給你。”
9歲那年,琳這樣對平說。說這話時,初冬正午的陽光打在她小小的臉頰上,泛著一絲緋紅。看得平的心猛地一跳。
從那開始,他便常常會想象若幹年後的某一天,自己會像童話故事裏的王子一樣拉著自己心愛公主的手走上婚姻的殿堂。那該有多麼美好啊。
他這樣想著,不禁笑了,很開心地。
他常常帶著她上街,他們一起在街上看人來人往。大熱天的時候平總會省下父母給的午餐錢,買來兩根冰棍,一人一根。然後看著琳低著頭小心翼翼地吃完,一副很認真的樣子。
那時候他忽然想,要是能這樣一輩子看著她吃冰棍,他寧願什麼都不要。
8年後,他和她都考上了大學,都是名牌大學,琳學的是化學,平學的是計算機。隻是,他在上海,而她在北京。兩地相隔的日子。他常常會想起他們在炎炎夏日手拉手逛大街的情景;常常會想起他和她一人吃一根冰棍的情景;常常會想起她對他說:“長大了,我一定要嫁給你。”
他的心裏忽然湧上一股暖意,輕輕地拂過心頭。
大三的暑假,他從上海跑到北京去看她。在火車出站口,他看見她,捧著一束紅玫瑰,燦爛地笑著。初春的陽光灑在她披散著的長發上,美麗得令人眩暈。
琳,他走過去,輕聲喚著。
“你來了,平。”她微笑著,把手中的玫瑰送給了他。
我有個同學在校外租了房子,本來是打算暑假在北京打工的。她父母卻非要她回去不可,她知道你要來,臨走前就把鑰匙給了我,她依舊笑著對他說。
他跟著她到了那套租來的房子,房子坐落在學校正門邊。街邊種著一排法國梧桐,樹葉延伸到窗前,彌散著淡淡的清香。
他靜靜地看著她,“琳,”他輕輕喚道。
“怎麼了?”她轉過頭,看著他,眼神裏已經有了一絲不安。
“半年沒有看到你,你變化了許多,”他微笑著,掩飾住了內心的心緒。
“是的,在歲月麵前,每個人都是會變化的,每個人又是不可能變化的。”她的眼睛定格在了窗前的梧桐樹葉上。
他的心猛地一跳,情不自禁地伸出手來輕輕地拉住了她的手。
她回過頭來,眼睛一觸及他熱辣辣的眼神便躲開了,她低下了頭,滿臉羞紅。
他看得心神蕩漾,輕輕地拉過了她,緊緊地擁在了懷裏,他感覺到她的身軀在微微地顫抖,他捧起她低垂的臉,往她紅潤的嘴唇吻去。
“別,”她伸出手按在了他的唇上。
他沒有理會,依舊吻在了她的唇上,他的手開始在她光滑如緞的肌膚上滑動。
她感覺到體內一陣劇痛,睜開眼,看著一片梧桐葉子從樹上脫落下來,在微風中輕輕飄了進來,最後落在了床邊。
淚水忽然從她眼中滴落下來。
一個月後,她收到了他從上海寄過來的一封信,剛撕開信封,一張平整的紙片便從信封裏掉落下來。
她俯下身拾起,那是一張冰棍紙,是十年前特有的那種。她把它放在桌上,展開了信箋。
琳:
還好嗎?寄來一張我收藏了八年的冰棍紙。十年了,我無法忘記那個在炎炎夏日和我手拉手一起逛大街的你,知道嗎?當我來北京看你,你捧著火紅的玫瑰笑臉盈盈地看著我時,當你低著頭站在我麵前的時候,我就在心頭暗暗發誓,我一定要娶你,一定要跟你相守一生。
你知道嗎?是你那低頭間的溫柔感動了我。有你的日子,我便永遠也不會孤單。
愛你的平於上海她給他回了信,整張潔白的信箋上隻有用書法筆寫的一行觸目驚心的大字。
雖然父母要我出國留學,但是我不去,因為,我愛你。
那個秋天,他是幸福的。他常常獨自一人徘徊在漫長的邯鄲路,看著寬闊的大路上人來人往,他會忽然想起他和琳的未來,然後他傻傻地發笑。
從複旦正門出來,穿過國定路,武川路的文化花園裏有一所新開的網絡公司。他會常常在網吧登陸到這家網站的論壇上遊蕩,看著上邊一個個熟悉和不熟悉的IDo看著他們在論壇裏熱烈地爭吵,他的心裏會忽然湧上一股暖意。他開始在一個叫“小資情調”的論壇裏發帖子。
他感覺自己是一個屬於漂泊的人。頹廢的表情,黯淡的心緒,喜歡流浪,很少停留。
很快,他的帖子就有人回複。是一個叫瀟的女孩。她說,我猜想你一定是複旦的學生。
他感覺很是驚訝,雖然他很少在論壇上回別人的帖子,但是這次他還是回了。
為什麼?他在後邊寫了這幾個字。
因為你的語言裏流露出的頹廢與憂傷,很小資的一個男人。同時又很顯品位,隻有複旦出來的學生才有這種味調,瀟說。
他忽然感覺自己對這個叫瀟的女孩有了興趣。於是,他開始在那裏停留,第一次長時間的停留。
人走累了,就該向往停歇。
漂泊久了,總會尋找歸宿。
我也是如此嗎?他問自己,然後笑。
琳已經有一個多月沒有來信了,電話也沒有,他打去電話,卻總說琳不在。終於在他打了無數個電話去之後得到了一個消息:琳已經在一個多月前申請提前領取了畢業證書後和父母一起出國了,臨走前沒有留下任何聯係方式。
他猛然間覺得天旋地轉。
和朋友出去,喝了很多的酒,然後回來,倒頭就睡,幾乎忘卻了心裏所有的憂傷。半夜忽然感到頭痛欲裂,然後從床上起來,喝了很多的涼水,看著窗外漆黑的夜,陰鬱的顏色。風從開著的窗戶吹了進來,在屋裏輕輕地盤旋,然後他感到眼睛潮濕。
他在南京西路的一家電腦公司找了個工作。無所事事的時候,他開始發狂般地寫作,寫完後馬上貼在論壇裏,論壇上的人們開始沸沸揚揚地討論起他,他的帖子一貼出去就會有很多的回帖,他會認真地看每一個回帖,但是從不回帖。
他決心開始寫一篇小說,很長,不知道什麼時候可以終結。他常常會一整天地逃課,自己一個人躲在房間裏用電腦寫字。有一天他從下午六點開始寫,一直寫到晚上十一點,中間不斷地喝水,寫了一萬多字的時候,他忽然感覺胃一陣發痛,然後躺在床上,靜靜地看著電腦屏幕上一行一行的方塊字,他忽然覺得她們在凝視著自己,安靜而平和地。
他的眼淚忽然從眼眶中流了出來,滴在地板上,濺出一朵絢麗的淚花,在發黃的燈光下像綻開在陰暗中的花朵。
終於有一天,他在論壇裏看到別人寫給他的一句話。
平,我要見你,晚上八點整,國定路書店。
帖子下赫然寫著一個字,瀟。
雖然不是繁華地段,但是晚上的國定路分外熱鬧,三三兩兩的學生模樣的人群,在冬天的寒風中遊蕩。
他走進國定路書店的時候,書店裏站著十來個顧客。書店老板圍著一條圍巾,坐在桌前看書,他四下打量,發現書店角落裏有一個女孩靠在書架上靜靜地看書,他徑直走了過去。
“瀟,”他叫道。
女孩抬起頭。
這是一個很清純的女孩,長長的頭發披在肩上,似水般的明眸剛從書本上移開,顯得有點迷茫。
她笑了,“平,你來了。”
他帶著她去音樂酒吧喝酒,在淡淡的音樂聲中,她靜靜地凝視著他,嘴角頑皮地微翹著,一副清新可人的樣子。
“你的文字很頹廢,我卻很喜歡,”瀟笑著說。
“這麼說你也是複旦的,”他看著瀟可愛的笑臉說。
“是的,今年大四,她停頓了一會,”接著說,“在你文章中常常提到的琳現在怎麼樣了?”
“走了,他的臉上流露出難以掩飾的悲哀,和父母一起出國走了,一點消息都沒有,我知道,她是想徹底地忘記我,忘記一個十年前就有過約定的人。”
瀟沒有再說話,隻是把手輕輕地放在他臉上,似乎想為他擦去臉上的淚水。
“謝謝,”他說,“可是我早已經不會再流淚了,從半年前琳走了之後。”
那以後,他們開始常常一起出去散步。瀟的眼神變得越來越溫暖,他知道,她已經喜歡上他了。
有時候他想,瀟其實是一個很好的女孩,漂亮,溫柔,懂得體貼人。
對於一個有過心靈傷痛的男人來說,這些都是自己最需要的。於是他開始慢慢接受瀟。
他們的關係發展得很平穩,瀟慢慢地就把自己完全投入了進來。女孩為什麼就是這樣,喜歡把自己完全地投入到一個男人的懷抱與夢想中,在他緊緊地擁抱住瀟的時候,平這樣想著。
兩年後,他們開始商量結婚的事情,周末的下午,平帶著瀟去商場買婚紗。在買完婚紗剛要走出商場的時候,他忽然觸電般地,然後停了下來,對瀟說,你先回去,然後就飛一般地跑了出去,隻留下瀟一個人在商場門口目瞪口呆。
瀟在家裏等平,等到晚上11點多的時候才見平回來,瀟問他發生了什麼事,平隻是搖頭,一句話都不說。
從那開始,瀟就感覺到自己與平之間已經沒有了以往的默契,兩人之間好像隔了什麼東西似的,憑直覺她感覺到她和平之間的這段情感快要走到盡頭了。在無數個寂靜的夜裏,她常常起來看著身邊的平,平睡覺的時候像個孩子,瀟忽然這樣想著。
然後她就感覺到自己的眼淚流在了臉頰上。
終於,有一天,平對瀟說,“瀟,你還是找另一個適合愛你的男人吧,我不配。”
瀟很平靜,她知道這一天終究是要來臨的。從他們買回婚紗的那一天開始,她就知道他們之間的這份感情已經走到了盡頭。
她一句話都沒有說,收拾了幾件衣服就離開了。
從此以後,平再也沒有得到任何關於她的消息。
兩個月後,平結婚了,新娘是一個叫靜的女孩,靜聲音很沙啞,她的臉已經幾乎完全毀掉,一條條紅色疤痕裸露在空氣中,甚至在左臉頰上還可以看到一小塊無法掩飾的森森白骨。
當前來祝賀的人們看到靜的時候都驚呆了,一個個不知道說什麼好。
送走客人之後,平和靜並排坐在床上。
你為什麼看到我這模樣都還要娶我?靜看著平,滿臉溫柔地問。
不為什麼,平輕輕地握著靜的手說。
你一定要說,靜的話語開始激動起來。
平猶豫了一會,說:“好的,我說。”
他停頓了一下,接著說:“因為我在商場門口看見你低頭間溫柔的樣子像極了我的初戀情人琳。”
靜定定地看著平,忽然淚流滿麵。
那一刻。她忽然好想告訴平。
琳在畢業前夕的化學專業實驗中不小心讓硫酸嚴重燙傷了臉部,在治療中又影響了聲帶。
琳無法把這樣的消息告訴平,隻好順從父母的意思出國留學。
琳在國外的三年時間裏,無法擺脫平的影子,於是她決心回國看看,她隻想在平的身後靜靜地看他一眼。
靜沒有想到平會喜歡上她這樣一個已經毀了容顏的女子。
靜沒有想到平會愛她如此之深。
靜不知道自己該不該告訴平事情的真相——今日麵目全非的靜就是昔日與平有過十年約定的琳。
愛上你是一個美麗的錯
人生最大的悲劇不是你愛的人不愛你,而是相愛的兩個人卻錯過了相守的時間和地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