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時,危思的腳步遲疑了。他不敢走進這幅畫裏去。因為,三三兩兩的新工,也在這畫麵裏遊動,有兩個就在那姑娘身後不遠的地方。而且,所有人都與同性結伴。他下意識地想起,進廠第一天,廠領導在大會上宣布的那條紀律:學徒期間不許談戀愛,違反者將給予處分,情節嚴重影響很壞的則要開除廠籍。當時所有新工都麵目嚴肅,但危思聽見有人發出了一聲竊笑。他們這一批操作工,全部是從農村招來的知青,都老大不小了,而危思是其中最年輕的,所以這條紀律對他並不苛刻。何況,他還沒有想到要談戀愛,那件事離他似乎還很遙遠。而且,愛情此時還是一個很忌諱的詞,據說,那是資產階級的東西。工人階級是領導階級,當工人是多少中國人的夢想!他所在的公社有六十多個知青,這次才招了他一個,多麼不容易,他非常光彩,也非常的珍惜。此時貿然與那姑娘接觸,顯然十分不妥,他不能讓人往那方麵想。他站在這幅畫前猶豫了半天,終於背過身來,怏怏地離開了他的初衷。他看不見也了,在他的心中,那幅畫以及畫中的她,卻越來越鮮明。
那雙手套他仍舍不得丟,帶回去重新放在窗台上。他想,以後再說吧,最好,他和她能分在一個車間。
第二天張榜公布了分配結果。他被分到尿素車間當泵房操作工,學徒期兩年。這是個技術要求不高的崗位,他感到受了輕視,心裏有些不樂意,他向往的是站在控製室的儀表前操作。但他不敢把這不樂意表現出來。車間支部書記胡鬆生來宿舍看望新工,拍著他的肩問對分配是否滿意,他默默點了點頭。胡書記繼續拍著他的肩:“我對你的印象還是不錯的,考核成績優秀,心得也寫得很好。工作嘛,得服從革命需要。泵房崗位有個P4大閥,得兩三個人才扳得動,我看你長得很結實,身體很棒嘛!所以你去那裏是比較合適的。年輕人,希望你們都當好一顆革命的螺絲釘!”原來是看上他的體力,而不是智力。他的心直往下沉。按理說得給書記表個態,但他實在張不開口。
胡書記忽然皺起眉頭,話鋒一轉:“你怎麼姓危?有這個姓嗎?”危思忙回答說有,《百家姓》裏都有記載。胡書記說:“《百家姓》這樣的封建主義東西就不要說了!姓什麼不好,幹嘛姓危?還叫危思,這不是有危險思想嗎?”書記銳利的目光戳到他臉上,他的頭皮就麻木了。一股冰涼的東西竄過他的身體,他感到自己結了一層薄薄的殼,他直往那殼裏縮。書記又說:“我建議你改一下,在後麵加個‘東’字或者‘紅’字,叫危思東或者危思紅,不就有革命性了嗎?”他咬住自己的嘴唇,不吱聲。八年前,父母為表明自己的革命態度,曾為此做過深刻檢討,並將他的名字改成了危思紅。下鄉當知青後,他嫌這名字太女性化,又將紅字去掉了。麵對書記政治教科書般的麵孔,他不知如何作答,胡亂點一下頭,敷衍過去。書記走後,仿佛為尋找安慰,他撫著窗台上的那雙手套,心情很久才平靜下來。
再次去禮堂聽報告,危思發現那姑娘站在合成車間的隊伍裏,心裏就有一些失落。他碰碰相鄰隊列裏的人:“哎,那個穿黑帆布工作服的是誰?”那人不在意地說,她是開循環機的,叫蘇又茹,是個長沙妹子,隨即卻盯著危思問:“呃,你對她感興趣了?是不是想違反紀律?”危思臉上一熱,急忙否認:“哪裏,隻不過隨便問問。”
危思總算知道了她的名字。不過,在新工連,他一直沒和她說上話。隨後他們分往兩個地方,到南京和株州的化肥廠跟班培訓去了。
臨行前,危思發現窗台上的手套不翼而飛。危思很奇怪,除了他,還有誰在意那麼一雙破手套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