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8章 凶寇毒蠱(1 / 3)

如血的夕陽裏,何平安雙眼直視著城門,一步步艱難地走過去。直到他滿臉漠然地與自己擦肩而過,沈湘菱才驀地轉過身,怔怔看著他——他蹣跚著走到開了一條縫的城門前,伸出手,奮力推著城門。城門裏,何平安的臉從門縫中一絲絲透出來,守城的士兵忙一擁而入,扳開城門。“真是他!”一群士兵把何平安緊緊圍在中間,正在七嘴八舌地追問。人群忽然被拔出一道縫,竟然是秦嶽快步走來:“雷大虎呢?餘下的人呢?”何平安睜著血紅的雙眼,默默看了一眼秦嶽,伸手把他推開,踉蹌前行。“雷大虎呢?”秦嶽追上去一把拉住他:“我問你,他們人呢!”何平安渾如行屍走肉,呆滯的目光落在他臉上,卻沒焦點。秦嶽緊緊揪著何平安的領子:“是不是你丟下他們,自己逃命回來了!是不是!”他憤怒地搖晃著何平安,仿佛那是個稻草人。“你放開他,放開他!”沈湘菱衝進人群,奮力拔著他的手臂,“你幹什麼,你沒看見他身上有傷麼!”“他是個逃兵,他是個叛徒!”秦嶽衝著沈湘菱大吼一聲,抓著何平安的手更緊了,“你自己逃命,卻留下我的兄弟送死!說什麼同生共死,他們呢!他們呢!你自己逃回來了!”“你胡說!他不可能……”“是我。”何平安的聲音低不可聞,卻把沈湘菱和秦嶽都震住了。“是我自己逃命回來的,他們,都犧牲了。”秦嶽不顧一切的拔槍,頂上何平安的下顎,咬著牙一字一頓道:“你,臨陣脫逃!”“誰敢動他!”站在沈湘菱身後的周四也掏出了槍,對著秦嶽。

“秦嶽,你想打死我了?”槍口緊抵咽喉,何平安的聲音發啞。秦嶽更是憤怒:“你以為我不敢!”何平安苦苦地笑了:“那你就打死我吧。盡管打,我早就不想活著了。”秦嶽不禁愣了。沈湘菱趁機搶上一步,整個人護在何平安身前:“不管到底發生什麼事,都要經過調查,沒有調查清楚之前,誰也不能動何平安!”秦嶽不說話,悲憤地瞪著何平安,猛然衝上前,繞過沈湘菱,一拳把何平安打倒在地!何平安艱難地爬起,一個趔趄,又摔倒在地。抬眼四顧,周圍是一雙雙鄙夷而痛恨的眼睛,刺刀般要紮透自己。“英雄!這才是英雄!”所有的目光都轉移了,循聲望去,隻見張局長帶著一隊警察大步走來,離得老遠就高喊出聲:“能活著就是真英雄!咱在棠德當差十多年,沒少被人戳脊梁骨,可今天,咱們這些黑皮裏,出了條響當當的漢子!”張局長走到何平安跟前,彎下腰親手把人扶起來,朝身後一招手:“今天弟兄們都跟著你風光一回——起轎!”跟在他身後的四個警察高聲吆喝了一嗓子,把肩頭四把摘去刺刀的步槍架在一起,中間綁著兩條縫在一起的麻袋,硬生生地成了一幅簡易擔架。張局長拍了拍何平安的肩膀:“兄弟,上轎!”何平安還沒開口,陳花皮走上前,硬架起他,低聲耳語道:“何頭兒,你是不知道,你離開這些日子,兄弟們可被這群當兵的欺負苦了!現在好了,你回來了!”

張局長也湊到何平安的耳邊:“兄弟啊,你可算回來了,不管怎麼樣,德山丟了就丟了,你一樣是抗戰英雄,有你這個抗戰英雄,弟兄們日子就能好過了。這些天鬧著抓什麼內奸,兄弟們都被逼苦了,你回來了就一切都好辦,我知道你有本事。現在又立了功,咱們警察局出頭的時候到了,我看這群當兵的誰還敢看不起我們!”

“立功?”何平安喃喃道:“我沒有立功,我是……”“你沒立功誰立功!我都聽說了,德山丟了,是因為德山的守軍臨陣脫逃,跑的是他們當兵的!”

張局長把手一揚,指著眾士兵高喝著:“還是軍人呢,吃著國家的糧餉,小鬼子一來,還沒開打就跑了,算什麼軍人!還不是靠我們警察苦守德山,德山丟了還能怪到你頭上啊?我去跟縣長說,這次,你就算是英雄!扶英雄上來!”

不容分說地,眾警察一擁而上,把何平安硬抬上了槍架。

“起!”

四個警察同時發力,何平安一瞬間被抬到了半空裏。

眼前就是湛湛青天,亮得炫目。

何平安澀然閉上了雙眼。

張局長:“這就叫出人頭地。你說,要去哪兒?”

何平安嘶啞著聲音:“我要去師部,我要去見餘師長。”

“走!師部!”

張局長一聲令下,眾人抬著何平安,浩浩蕩蕩而去。

“何平安!”

被拋在身後的沈湘菱高喊一聲,可那個人並沒有回頭看自己一眼。她隻能呆呆地目送何平安遠去,淚珠止不住滑落下來。“不管怎麼樣,你回來了,你活著回來了……”

所有的警察都昂著頭,揚眉吐氣般把何平安一直抬到了中央銀行門前。“停下吧。”何平安坐起身子,掙紮著要下來。張局長一把按住了他:“停什麼,我們就這麼把你抬進去!”眾警察齊聲道:“對,抬進去!”“我已經跟魏縣長確認過了,丟德山根本不是你的責任,魏縣長親口跟我說,你是英雄,要不然我也不敢帶著兄弟們這麼大張旗鼓地來接你。現在你既然是英雄了,還有什麼顧及的,也該我們出出氣了,咱們走!”張局長說完,一馬當先就往大樓裏闖。守在門口的士兵眼看著一切,都愣住了。“我不是英雄!”何平安突然一聲大喊!張局長被嚇了一跳,不覺停下腳步:“兄弟,你……”“我是罪人,我是罪人,是我沒有找來援軍,是我把德山上的兄弟都害了,是我把他們害死了!”何平安大聲嘶吼著,張局長隻得呆呆看著他。槍緩緩放下了,何平安站在地上。“你們最好都離我遠點,跟我走得太近的人,都會死。”何平安冷冷地掃了一眼眾警察,推開張局長,拖著傷腿一步步走到士兵跟前:“我是何平安,我來見餘師長,有重要的東西交給他。”守衛士兵分開兩邊,何平安一步步走上台階,走向那間豎著“師長指揮室”的辦公室。辦公室的門突然打開了,餘鵬程帶著柴誌新迎了出來,抬眼正見來人,兩人頓時都停住了。餘鵬程在台階之上望著何平安,何平安在台階之下望著餘鵬程。良久,餘鵬程才點點頭:“大概我都知道了,你能回來,這很好。”“我有很重要的東西交給你。”何平安伸手入懷,摸向心口,忽然頓住了。他緩緩抽出手,竟滿手是血:“碎了……”他怔然望著自己的手掌,掌心上,赫然是破碎的試管。緊跟而來的張局長悚然大驚:“這,這難道是心髒受傷了!”餘鵬程和柴誌新也呆住了。“竟然……碎了……我……我……”何平安神色恍惚地抬起頭,呆呆望著餘鵬程,突然噴出一口血,栽倒在台階上!

眼前的一切都是模糊的,雪白的牆,雪白的被,卻沒有白大褂,隻有一抹棕黃色的軍裝。“醒了?躺著不要動。”一隻手伸出來,輕輕地按住了何平安的肩頭。視線漸漸清楚了,柴誌新的臉近在眼前,何平安的目光卻再次混沌起來。“醫生檢查過了,你沒有致命傷,養幾天就好了。隻是心力交瘁,需要休息。這次的任務,我知道,是難為你了。”“殺了我吧。”何平安的聲音很低,柴誌新聽見了,卻隻是望著他。“都死了,全都死了。”何平安又閉上了眼,“我一閉上眼,就能看見他們,所有人,全都死了。還有……還有……”“還有血,還有他的血……我打破了,我竟然打破了……所有人,都白白犧牲了。隻有我活了下來。”他睜開眼,近乎懇求地望著柴誌新:“殺了我吧!”“我理解你。”柴誌新握住他的手,用力地按了按,“事情我們大概都能推斷出來。鄧峰臨陣脫逃,以你們的兵力,根本守不住德山。你下山求援了?”何平安痛苦地點點頭。柴誌新又問:“沒有找到援軍?”何平安沒有回答,隻是喃喃道:“他們,他們都在等著我,可我卻沒能回去。”柴誌新沉默了下,忽然問:“餘子揚呢?”“他……他也犧牲了。是我自作聰明,把他帶出棠德,我以為我能替他完成任務,可我不知道,我不知道他竟然是這樣的任務,他……”何平安頓住了,望向柴誌新的目光露出驚疑的神色。“他的任務,是送來可以對抗病毒的血樣,就是他自己的血。”柴誌新說著,從懷中拿出一個試管,遞給何平安,“這也是餘子揚的血。”何平安詫異地望著他,緩緩接過那管血:“難道你,你是……”“我就是棠德城裏等待餘子揚同誌的人。”柴誌新點頭微笑:“我見過他了。我讓他把血樣留下,以防意外。現在果然用得著。礙於我的身份,我無法解釋這個血樣的來曆,所以不能主動拿出來。”何平安依然不敢相信:“你,有什麼能證明?”柴誌新坦然道:“我沒有任何證件可以證明,餘子揚同誌的血,就是我唯一的證明。我還讓他給你帶過一句話——共產黨人,就是要為了國家和民族的利益,擔負起所有的痛苦和危難!”

何平安的目光變得信任和堅定起來。他低下頭,從懷裏拿出一份滿是血汙的文件:“這是餘子揚留給我的,我現在轉交給你。我能做的,都已經做完了,我是罪人,我向組織請罪,我願意接收任何處罰。”

“你沒有罪。”柴誌新拉了把椅子,坐在何平安床邊,雙眼卻望著窗外的棠德城:“這不是我的個人結論,而是組織的判定。你非但沒有罪,你還有功。”何平安:“我怎麼沒有罪?他們全都死了,隻有我活了下來,九年前也是,總是這樣……”

“何平安同誌,抗日戰爭是個漫長的過程,在這個過程中,有無數人犧牲了,不隻是我們的同誌,還有國民黨的戰士!我們都是中國人,都為了自己的祖國而奮鬥。他們的犧牲不是因為你一個人的失誤,將來抗戰勝利,也不會是因為你一個人的功勞!”

他伸出手,重重地拍了拍何平安的肩膀:“如果說有錯,那錯在我。”

何平安疑惑了:“在你?”

“我沒能保護好你,讓你去做你不可能完成的任務。”

“不是不可能完成。”何平安痛苦地閉上了眼睛,“隻要我能找到援軍,天亮之前趕回德山,德山就不會丟,他們也不會犧牲!”柴誌新緩緩搖頭:“那是日本人的圈套。他們修好了我們的電台,用德山做誘餌,誘導我們去增援,紮進他們的伏擊圈。增援德山的孫將軍已經犧牲了。”何平安愣住了。“是我,是我沒有識破日軍的計謀,身為參謀長,我的失職讓數千戰士犧牲,如果有罪人,我就是最大的罪人!”柴誌新倏地站起來,緊緊握拳,指甲都陷入肉裏:“麵對危難和痛苦,我們唯有擔負。一死了之,是懦夫的行為。該說的我都說了,趁著修養的時間,你自己想清楚!”他忽然攤開手,伸到何平安麵前:“把餘子揚的血交給我。”何平安把試管又交還到柴誌新手中。“現在,這個血樣是我從你的手裏得到的,你則是從餘子揚那裏得到的。在此之前,我從沒有碰過這個試管!”何平安點點頭:“我明白。”“我這就去以你的名義,把它交給餘師長和魏九峰。你好好休息。”柴誌新轉身往外走。打開房門,門外赫然站著滿臉期望與擔憂的沈湘菱。“他……”“他不好。”柴誌新打斷了她的話,上前一步,低聲道:“他現在,最需要你。”

柴誌新上前一步,把那瓶血輕輕放在桌上。對麵的餘鵬程和魏九峰疑惑地望著他。“這是什麼?”“是何平安帶回來的血樣,它的采集者感染過日軍的病毒。”魏九峰臉色突變。餘鵬程拿起那瓶血,對著陽光看了看,又放在桌上:“你的意思是,日軍有可能對棠德采用病毒戰?”柴誌新點點頭。餘鵬程搖搖頭:“可信麼?至今我們也沒有收到這方麵的情報……”“餘師長,不要再心存僥幸了!”魏九峰打斷了他的話,“不要忘了兩年前,也是這個季節,日本軍方就曾派遣731部隊對棠德空投鼠疫跳蚤。那一次引發的鼠疫一共波及了十多個縣三十幾個鄉,僅僅棠德縣城內被感染身亡的民眾就有七千多,當時的慘況我還曆曆在目!如果日軍故伎重施,那後果不堪設想!”

魏九峰拿起血樣,望著柴誌新:“這個血樣,何平安是怎麼得來的?”

柴誌新微微一頓,隨即坦然道:“是一個共產黨。日軍對他們的根據地開展病毒戰,整個部隊都被感染了,隻有這個人活了下來。於是他想來棠德,把自己作為病毒的活樣本讓我們的軍醫進行研究,以圖找到抵抗日軍病毒的方法。可惜他還沒進城就發病了,幸好臨死前遇到了何平安,把自己的血樣交給了他。”

魏九峰與餘鵬程都沉默著,顯然是被震動了。餘鵬程忽然站起來,係上領子的風紀扣,向那瓶血敬了個標準的軍禮:“英雄!”柴誌新閉上了眼睛,緊抿的嘴角露出一絲苦澀。魏九峰:“餘師長,我建議馬上致電軍部,請求他們火速派遣有經驗的軍醫來棠德,研究這份血樣,快點製定出應對日軍病毒戰的方法!”柴誌新聞聲,猛地睜開眼:“我讚同魏縣長的看法!”餘鵬程略一思忖,點了點頭:“也好。有備無患。”

何平安躺在病床上,四周圍滿了軍醫和護士。

“傷口感染引起的高燒……血壓也不正常……”

“一天一夜沒睡覺了。”

“再打一劑安眠針,快!”

何平安神色木然地任憑他們擺布,雙眼望著天花板。

“不要給他打安眠針,那對他沒用!”

熟悉的聲音忽然響起,何平安不由自主地轉過頭,果然看見沈湘菱站在門口,手裏提著一個食盒。何平安眼神一冷,又把頭轉回去了。軍醫眼神示意,跟護士們都出去了。沈湘菱走到床邊坐下,打開提盒捧出碗湯,手持湯匙吹了吹,就往何平安嘴邊送。何平安卻別轉頭,閉緊了嘴。沈湘菱自顧自地把湯匙硬塞進他嘴唇裏,湯水順著下巴流進脖子裏。“我知道,雷大虎他們都死了,柳芬也跟餘子楊一起死了,你心裏疼,覺得自己沒用,窩囊,可別人又都不懲罰你,你就自己懲罰自己。”何平安擋住沈湘菱再次伸來的手:“別再勸我,不想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