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瞞天過海(1 / 3)

空曠的醫院走廊,忽然響起一串快捷輕巧的腳步聲。沈湘菱手提食盒,熟門熟路地往何平安的病房走去。與往日不同,走廊上居然隔不了幾步就站著一名荷槍實彈的士兵。越是往前走,心頭的疑雲越重。

到了走廊拐彎處,一個士兵忽然把手臂一舉,截住了她:“這裏禁止通過!”“為什麼?昨天我還是從這裏走出去的。”“兩小時前餘師長下的命令,醫院南北分離,南邊用於傳染病隔離區,任何人不得進入!”沈湘菱疑惑地沿著走廊望過去,遠遠地看見,幾個全副隔離的士兵抬著擔架小跑過來。“快,快!這已經是今天第十九個了!”陪護的軍醫正在焦急地催促,擔架上的士兵忽然爆發出一陣撕心裂肺的咳嗽,張開嘴“哇”的一聲,吐出大口鮮血。沈湘菱被驚呆了!她怔怔地看著,一顆心灌了鉛似的不斷往下沉,直到把守的士兵推開她:“看什麼看!傳染上就沒命了!”

她驀地轉過身,加快腳步往回走,仿佛要逃脫瘟疫的捕捉似的。但那幕慘景在眼前揮之不去,心像是要從腔子裏跳出來。直到病房門口,她才深深吸口氣,平靜了神色,推開門輕輕走了進去。

何平安躺在病床上,雙眼凝視著房門,可門一打開,他反而連忙挪開目光,把頭轉向牆壁。“別躲了,我今天來不是想再勸你。”沈湘菱走到床前,把食盒輕輕放在床頭櫃子上,“而是要清算你欠我的債。”何平安驀地轉過頭:“你說。”沈湘菱凝視著他一霎,從懷裏掏出那條孝帶子,慢慢鋪在床上。“你說過,你現在的命不是自己的,也不能再給我。可整個棠德都知道你欠了我一條命,我要殺了你給我爹報仇。隻要我還在沈家,你還在棠德,我就隻能殺了你。除非,你選另一條路。”“什麼路?”“帶我走。”沈湘菱低聲說,“還有學文,我們一起走,離開棠德這座死城!”何平安默然良久,輕輕搖了搖頭:“不行,我做不到。”“為什麼不行?你不是一直對柳芬他們夫妻抱愧麼?小猴子不是也在城外麼,我們出城,一起去找他!”沈湘菱激動地上前一步,“隻要找到小猴子,把他跟學文一起好好撫養成人,你就是還了柳芬和餘子揚一條命!”何平安再次搖了搖頭:“我把小猴子托付給了一個可以信賴的人,我相信,小猴子跟著她,比跟著我更安全。”“可學文呢?我呢?”“我已經跟柴誌新團長說過,一旦有機會,馬上安排你們姐弟出城。”沈湘菱淒然笑了:“原來你早做好了打算,你真找了一個可靠的人,把我跟學文也都‘托付’了。這是你從德山回來之後的事,對麼?我還真要好好感謝你了。”何平安強抑住感情,別開眼睛,回避開她淒苦的目光:“其實我也知道,沈小姐一向剛強能幹,並不需要依賴別人。不過……”

“是,我不需要依賴別人,我一個人也可以帶著學文走!我根本不需要等到今天……可是,我為什麼還要等到今天?”她俯身貼在床頭,近乎逼迫地看著病床上的何平安:“因為我在等一個人,我一直等著他回來,跟我一起走!”

何平安隻能閉上眼睛:“對不起,我做不到。”沈湘菱微微一點頭,聲音打著顫:“好,好。你做不到,那我就再也不求你。”她打開食盒,端出一碗湯,緩緩舉到何平安跟前:“這裏麵我下了毒藥。你如果不答應帶我跟學文走,那就把命還給我。”何平安睜開眼,怔怔望著她。“要麼喝了它,要麼帶我們走。”她的手在發抖,眼底滿抑著淚。“對不起。這輩子欠你的,下輩子我一定還。”何平安凝視她半晌,忽然伸手接過碗,閉上眼就要咽下。想不到沈湘菱一把搶過碗,張嘴喝了一大口。他急忙要奪,沈湘菱卻把碗往地上一摔,“咣當”一聲,碎片湯水四濺!“何平安,你欠我的,何止一條命!”沈湘菱轉身就走,何平安忽然伸手,緊緊抓住她的手。“我答應你,送你們走……馬上!”

“救命呀,救命!”驚恐的呼喊聲打破了郊外的寂靜。棠德縣城外圍的防禦工事前,一個虎賁士兵吃驚地從掩體後探出頭,跟著大喊起來:“營長,是老百姓!是棠德的老百姓又跑回來了!”

奉命督建工事的秦嶽聞聲大驚,舉起望遠鏡向外張望,隻見驚恐萬分的災民仿佛開閘的潮水,一層又一層地衝著前線奔湧而來,更可怕的是,在他們身後,還緊追著一團滾滾煙塵。“天殺的日本鬼子!”秦嶽放下望遠鏡,大驚大怒:“他們用坦克攆著老百姓跑,拿咱們的同胞給自己當人肉盾牌!”“營長,怎麼辦?”秦嶽咬牙思索著。然而那撕心裂肺的哭號聲越逼越近,不必通過望遠鏡,就已能看清難民們驚惶欲絕的臉。他一咬牙,轉身大喝:“營副!你帶著人阻擋住鬼子的坦克,我帶一個連,護送難民回棠德!”“是!”營副一招手,幾十個人站了起來,麵對著遠方日軍緩緩推進的坦克。“一連跟我走,護送百姓回城!”秦嶽當先越出掩體,護送著難民往棠德的方向跑去。“兄弟們,保護老百姓,給營長斷後!給我狠狠地打!”營副一聲令下,眾人齊齊舉槍,奮力射擊!坦克依然緩緩推進,槍林彈雨渾如無物。“長官,擋不住了!”“子彈擋不住,就用炸藥!”營副拋下機槍,狠狠咬牙,“一排,你們先上!”一排長站起來:“背炸藥包!”一排的戰士都把炸藥包背起來。“兄弟們,我們一排先走一步,拔個頭籌,你們可別嫉妒啊!衝!”一排長一揮手,眾人跟著他從戰壕中跳了出去!營副大喊一聲:“掩護!”機槍轟鳴,試圖擾亂坦克的路線。一排長帶著戰士們衝上前,鑽到坦克底下,拉響了炸藥包!巨大的爆炸聲響起,火光中鋼鐵化為碎片!

汽車緩緩駛過寧靜的街道,何平安坐在前排,沈湘菱擁著沈學文坐在後排。

“前麵就是城門了……我還記得,那天那幫警察守在城門上,怎麼也不肯開門,還是你把我們小姐放了進去!可現在,又是你跟著我們小姐和少爺一起出這道城門……你說這人活著呀,多有意思!”

周四一邊開車一邊說著,忍不住輕快地笑了起來。何平安不由把目光投向後視鏡,正碰上鏡中沈湘菱凝望過來的眼睛,兩人目光在鏡中一碰,各自避開了。沈學文忽然跳起來,撲到何平安的座位後:“何大哥,到了外頭,你就教我打槍,騎馬!”

何平安回過頭微笑:“你個小少爺,學那些幹什麼?”“我學會了騎馬打槍,就能自己照顧自己。二姐就再不用擔心我,就能跟著何大哥,想去哪兒就去哪兒了!”沈湘菱忙一把拉他回來:“不要胡說。等出了城,我們得先去找一個小哥哥。你要聽話……”她說著一抬眼,正撞上何平安凝視的目光,臉頰頓時紅了,卻依然大膽地望著對方,毫不回避。刺耳的刹車聲響起,汽車忽然停了!沈湘菱跟學文身子往前一撲,幾乎撞到何平安的臉上。何平安轉頭向外望去,隻見車頭前,張局長、陳花皮帶著一隊警察,急慌慌穿過馬路。他臉色一變,飛快地開門跳下車,衝著警察大喊:“張局長、陳花皮——怎麼了?”“何頭兒,出事了!災民回來了,要進城!”陳花皮扭過頭,扔下一嗓子,就緊跟著張局長跑了。何平安愣住了。

“快讓他們進城,進城!”棠德城下,秦嶽帶著士兵衝到城門前,身後全是魂不守舍的災民。一個少女緊跟在秦嶽身旁,神色倉皇,渾身瑟瑟發抖——正是喬榛。秦嶽揮起拳頭,“咚咚”砸在緊閉的城門上:“開門,我是秦嶽!開門!”城頭沒有回應。秦嶽退後兩步,一腳踹上城門,提高了聲音:“日本人屠殺災民,快開城!”城頭仍舊沉默。秦嶽拔出腰間的槍,槍口朝天。

“有沒有人,為什麼不回答!”轟然一聲槍響!一名士兵從城頭探出腦袋:“秦營長,師座命令,不許開城!”秦嶽怔了怔,大聲吼道:“我不信!誰負責鎮守城門,叫他出來見我!”“是我!”一聲熟悉的高喝從城頭掉落下來。秦嶽猛地抬起頭,撞進眼中的竟是柴誌新的臉!“團座,怎麼回事?為什麼不開城門?”柴誌新居高臨下望著他,一言不發。“真是師座的命令?”柴誌新點點頭。秦嶽靜默了。他身後的災民也同時靜默了。然而這靜默隻維持了幾秒,就猛然迸發出一陣憤怒的咆哮!“開城門,開城門!快開城門!”

聲如海潮,鋪天蓋地撞擊著緊閉的城門!

“是不是你下的命令,緊閉城門,不得放一人進城!”魏九峰大步走到桌前,一拳砸上桌子,厲聲質問。餘鵬程抬起布滿血絲的眼睛,直視著魏九峰:“是。我還下命令說,但有放一人進城的,就以軍法處置。”“你是不是瘋了?外麵那些是什麼人?都是棠德出去的難民,還有不少人受了傷,你不讓他們進城,是要讓他們在城門外困死,餓死,還是要把他們丟給日本人,一刀殺了!”餘鵬程大聲道:“可我就算開了城門,他們也活不了。”魏九峰一怔。餘鵬程緩緩站起來,麵容慘白,聲音嘶啞:“不但他們活不了,棠德城還可能會因此失守,一敗塗地。”魏九峰冷冷斥了一聲:“危言聳聽!”“危言聳聽?如果我說的這些不是事實,那就是我餘鵬程危言聳聽,是不顧老百姓死活的黨國罪人!魏縣長最清楚,眼下城內糧食已經不夠了,再把這一百多號人放進城,我們還能支撐幾天?這是其一。部隊裏出現病毒感染,已經鬧得人心惶惶,這些難民又這樣混亂,一旦一擁而入,就會失去控製!也許不等鬼子來到城下,我們自己就先亂了。還有……上次何平安開城門,就放進了日本奸細,至今也沒清查幹淨,現在再放進這批難民,誰敢保證裏麵沒有混進更多的奸細?”

魏九峰一時答不出話。餘鵬程痛苦地閉上眼睛:“你以為我聽不見嗎?外麵那些哀求,比鬼子炮彈的殺傷力還要響,還要狠,都快把我整個人給炸碎,炸死了!可是,我能開這扇門麼?”他搖了搖頭,睜開泛紅的雙眼,一聲沉痛的歎息:“我是個軍人,死也要守住這扇城門!”魏九峰沉默了少頃,突然問道:“那麼請問餘師長,您是為了誰,為了什麼來守這扇城門的?”餘鵬程愕然望著他。“我不是軍人,可我也守著棠德城!”魏九峰伸手指著城門的方向,“我是棠德的縣長,是棠德百姓的父母官。我隻知道,如果沒了老百姓,也就沒了棠德城,也就沒什麼讓我守的了!”“所以,我也請餘師長想想,你們軍人拚死血戰,又是為了誰?”餘鵬程一言不發,隻是與他長久地對視。魏九峰沉重地歎出一口氣:“其實,來這裏之前,我已經派張局長去開城門放人了。先斬後奏,請餘師長擔待。”餘鵬程點了點頭:“魏縣長來這裏之前,我也已經向柴誌新下令,讓他去城門監督了。”魏九峰愣住了:“你讓他幹什麼?”

“柴誌新,你幹什麼!”城頭之上,張局長被兩名虎賁士兵反綁雙手,死死按住。跟他來的一眾警察全都被繳了械,一個個像打敗的公雞似的縮在地上。“我可是奉魏縣長的命令!”“戰爭時期,任何人不能違抗軍令!”柴誌新冷冷打斷了張局長的話頭:“師座說不許開門,就是不許開門!”張局長還沒來得及回敬,忽然一個女人的聲音高高拋上城門,針尖般紮進耳中。“當家的,我是老三啊,快給我開門啊!”緊接著,又是一個老婦的聲音:“陳花皮,你個沒人性的活畜,還不滾出來救救你娘!”“娘,娘!”蹲在地上的陳花皮連滾帶爬撲在城牆邊,痛哭流涕,“娘,兒子沒辦法呀,他們當兵的硬氣,不讓兒子開門!”城上在哭,城下在喊。一喚一答,怨聲如沸。“你聽聽,好好聽聽!”張局長跳著腳兒大喊:“柴誌新,城底下可都是我們的親人啊!”“我不是不想救人,可現在內憂外患,城內有內奸,城外有日寇。災民進城,糧食就會不足,棠德一戰……”柴誌新沒有說下去,隻是緩緩搖頭。“棠德一戰,不就是為了保護老百姓麼!”魏九峰高聲喝著,大步走來。“縣長,你可來了……”魏九峰揮了揮手,止住張局長的話:“先把人放開!”柴誌新微一點頭,士兵們放開警察。“魏縣長,你應該能明白師座這個命令的用意。”魏九峰點點頭:“可你知道,我魏九峰佩服誰麼?”柴誌新一怔。“我之前一直沒有佩服過誰,隻不過我現在最佩服的人,就是何平安。當初,我跟餘師長想的一樣,也是下令不準開城門。可何平安他開了城門。如果是何平安在這裏,你說,他會不會再開一次城門?”柴誌新沉默了。“何平安!”城門之上,不知哪個警察先喊了一聲。張局長眼圈一紅,也雙手攏嘴,衝著城下災民大喊:“何平安!”“何平安,何平安!”陳花皮也喊了起來,警察們跟著紛紛喊起來!“何平安!何平安!何平安!”城上城下,所有人都在高呼同一個名字,滔滔聲浪沒過了高聳的城牆,瞬間淹沒了整個棠德城!何平安呆呆站在車門外,一聲聲呼喚從遠處傳來,漩渦般將他緊裹其中。“何平安!”又是一聲呼喚,卻是響在身後咫尺。他猛醒過來,回頭一看,車中的沈湘菱擁著學文,雙目淒然望著他。“何平安,我知道,你又想去開城門了。”“那天你在城門外,叫我打開城門,今天,他們又喊我去開城門。”何平安苦澀地笑了,“周四說得對。人啊,活著就是這麼有意思。”他溫柔地望著眼前人,退後兩步:“一會兒城門開了,你們就出去,自己小心。”“何平安,我求求你!”眼見他轉身就走,沈湘菱急忙鑽出車來:“別再做什麼救世主了,這一回能不能做個普通人?就這一回!”何平安站定了,卻沒有轉身。沈湘菱聲音嘶啞,滿目哀懇之色:“何平安,我求求你!你答應了我的,你答應我要帶我跟學文出城的!”“何平安,何平安!”遠處的呼喊越來越急,越來越響,似乎也越來越絕望“何平安,就這一回,我隻求你這一回!”何平安轉過身,故作無動於衷地看著沈湘菱:“我隻答應送你們出城,從來沒有答應要跟你們一起走。”沈湘菱怔住了。“保重!”說完,他決然轉過身,大步流星向城門跑去。沈湘菱的目光瞬間由驚愕、怨怒,變為了失望和悲哀。“何平安,你這混蛋,騙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