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51年5月,上海戲劇、電影協會組織舊藝人進行聲勢浩大的思想改造運動。這時,有人向組織上密報:王人美可能是一個國民黨留在大陸的潛伏特務!
王人美嚇得當時就差點背過氣去!於是,王人美趕緊大汗淋漓地在隨後召開的文藝整風會議上,揭批自己與周璿這一幫舊藝人在過去的年代中,用精神鴉片毒害了無辜的工農兵群眾。像這樣的政治表態,在當年那種全社會實行政治改造的滾滾熱浪中,原本是無可厚非的。除非你一心一意想做一顆曆史的塵埃,被鼎沸的大曆史刪節進垃圾箱。但是,周璿的精神卻繃不住了,她當眾給了王人美一個耳光!
當時,現場的一些如履薄冰的舊藝人們,都為周璿的過激反應驚呆了。可是,周璿在打過王人美之後,卻輕薄地把這件事情遺忘了。在給香港的李厚襄寫信時,東拉西扯地談起了與現實環境全然不相幹的另外一個人物:“這個家夥的確不是好東西……那天他喝醉了酒開著汽車,我就知道不是個好人……”
其時,王人美率先吃不消這種犀利的思想改造活動,她第一個精神崩潰了。其後被家人接回到北京休養,這是王人美的幸運。後來,王人美恢複了神誌,有人向她打聽上海往事,王人美隻失聲地講了一句:“呀,上海呐,那真是太可怕了。”至於如何可怕,王人美便不肯往下講了。
周璿則沒有王人美幸運了。
周璿一生之際遇雖然屢有起伏,可是周璿從前的演藝環境,始終不過像溪水旁的陽光淺浪,終歸是溫而軟的。她無法適應一種大時代來臨時的驚濤拍岸,她的慌亂便像突發的山洪水,傾瀉無餘了。
周璿的發病沒有任何的先兆。起先不過有點失眠,有點頭痛,這對於在水銀燈下表演的藝人們,不過是一種職業性的病症而已。當時,周璿在《和平鴿》一片中扮演一名盡責的護士。拍攝到她給傷員抽血的一個場景戲時,周璿的精神突然崩潰了。她當時在片場又哭又罵,隨即被送進了精神病醫院接受治療。周璿天生憂慮,溫柔多情。因此,她便在一種風起雲湧的政治局勢跟前,顯得無可適從。其實,像周璿這種情況,在曆史上也不能完全說是偶爾的。當一個大時代以雷霆萬鈞之勢來臨時,一些沉溺於舊時代的沒落貴族們,還有一些沉浸於唯美藝術氛圍的文藝從業者,他們的被傷害是宿命的。
周璿在醫生們的精心治療下,有一段時間,病情卻奇跡般地好轉了。1957年6月,中央新聞紀錄電影製片廠,為周璿特製了一組在療養院的生活紀錄片。周璿雖風采不再,卻也口齒清楚。她臉上堆滿笑地向大眾發誓:今後自己要為組織上多拍幾部好電影,多唱幾首好歌曲。於是,周璿便從醫院中回到了自己久違了的枕流公寓。
這個時期的黎錦暉政治處境不是很好,便獨自一人悄悄地去看她。周璿一見到黎錦暉,就哽咽著抱住他,叫了一聲“父親”。又說,想不到還有再見麵的一天,真好。周璿在任何時候任何地方,隻要有人提起黎錦暉,總是心懷感激的。而黎錦暉隻要有人提到周璿後來的坎坷人生,總是充滿了一種疼惜之情。黎錦暉輕拍著周璿的後背,無語凝噎了良久。後來,黎鼓勵周一定要盡快地好起來。等她複出的時候,他再給她寫歌。
可是,令人難以置信的是,1957年9月22日,周璿卻因中暑性腦炎離開了這個塵世,享年37歲。
死亡是人人不可避免的。隻是周璿的死,卻是如此之突兀而安靜。這就像把一件華美的生命之袍,原本想脫下疊放在細膩的大理石桌麵,卻不慎失手滑落於黑暗的深淵……今天,上海的華山路,仍然保持著它從前的那一份從容和安靜。梧桐樹長滿了綠葉的春夏之交,那些掩藏於綠蔭中的一些民國洋房,也依然流動著一份幽雅的情致。周璿的舊居,便位於華山路的一幢叫枕流公寓的老洋房之中。
你別看現在的枕流公寓像紅顏老去的女子,充滿了歲月的滄桑感。在二十世紀三十年代的民國時期,枕流公寓可是上海灘上的頂級豪華公寓,曾享有“海上名樓”的美稱。
周璿成名後,身為天涯飄零客的她,便長期居住於枕流公寓六樓的一套居室之中。周璿特別喜歡這套150平方米的寬敞居室,所以,她把這套居室裝潢得考究華麗,像鋼窗、檀木地板都是從西班牙進口的,且要求傭人們把它們擦拭得一塵不染。這說明周璿一向都是十分注重生活情趣的女子。
現在的枕流公寓已經被上海的文化部門改建成了一個頗為清靜的旅遊景點。那些慕周璿之名遠來的遊客,一定會走進周璿居住過的那套寂寥而悴情的居室後,看到屋子中的擺設,樣樣依舊,重新回憶起周璿生命的豐美,她的天籟般的歌聲,以及她在梨花深院、粉牆青天時分所留下的笑聲與淚影……今天,雖然離周璿生活過的那個時代已經很久遠了,在嫻靜的秋晴時光,我們仍會依稀懷念起周璿那樣唯美的民國女子,把她們濕漉漉的傷感舊事,再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