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黃土開花(1 / 1)

李應高長期痛悔的不僅是他的幾封情書葬送了自己本可以絢爛輝煌的軍旅人生。他更加痛悔的是親手焚毀了父親的全部希望乃至孤苦的生命。李應高一生中永遠無法抹去的就是父親挑著黃土給自己鋪墊道路的影子……

父親為他鋪路的時候是一個大雪天。

汽車開出縣城不久便掉進了無邊無際的雪域。車廂上空很快冒起熱騰騰的煙氣,把冰涼的天融出一個大窟窿。車胎上的防雪鏈緩慢地敲打著僵硬的路麵,將雪蓋切成一塊塊鍋盔似的厚餅。車廂裏坐著四排塗了綠彩的應征青年,他們噴出的熱氣給滿車的翠綠罩上了一層神秘的白霧。車開得越慢,車廂的霧氣便越濃,以致這些剛剛認識了的小夥子們,麵對麵坐著又搞不清對方到底是誰。他們的臉除了一副白口罩外,眉毛、眼睫毛甚至額頭的汗毛上全掛著冰霜,變得白大的臉更加無法辨認。

暖霧來自身上一層套一層的綠。這些剛剛脫去黑棉襖的陝北小夥子們,被嶄新的綠襯衣、綠絨衣、綠棉衣、綠罩衣、綠羊皮大衣、綠兔皮手套、綠大頭皮鞋裹成一株株綠色的牡丹樹,腦袋上一頂咖啡色的狗皮軍帽,像了樹梢頭盛開的花朵。

冰封的無定河被大雪一蓋,和兩岸的川地連成了茫茫平原。川道邊靠山村莊的窯洞,打著大大的哈欠將熱氣噴吐向冷院。窯洞堖畔甩出的炊煙軟軟地化進窯口湧出的熱氣。院子和畔的雪已掃在一起,堆成幾隻白麵蒸饃,引得流著鼻涕的娃娃們圍著蒸饃胡喊亂叫。

不時有人站在畔向汽車揮手,車上的人把笨大的皮手套一揮,畔的人就大喊:“到了就來信啊!”其實他們根本看不清哪一個是自己的兒子,甚至不知道這輛車上到底坐沒坐自己的兒子。等下一輛車過來,他們隻好繼續揮手繼續喊“到了就來信”。而他們真正的兒子此時已接受過部隊最初的紀律教育,絕不能站起來脫下皮帽子白口罩讓他們辨認。

車下車上的人都興奮著。他們的心咚咚直跳。他們不知道自己的兒子去的是哪裏,兒子們也不知道自己要去哪裏。他們隻知道遠方的部隊裏有永遠也吃不完的雪堆似的大蒸饃。他們至少要吃三年或五年雪白的蒸饃,如果運氣再好一點,說不定就會吃一輩子……

川道逐漸變窄。跨過無定河上遊最後一座橋,運兵卡車一頭鑽進更窄的蘆河川。蘆河同樣被冰雪封壓著,兩岸的小山頭在同一張雪被的遮蓋中,十分曖昧地往一塊湊去,把河道擠得彎曲而纖細,癟瘦得甚至沒留出一條褲帶寬的公路,直把蝸牛般的汽車逼上了半山腰。山腰間的土崖下,偶爾也有幾眼哈著熱氣的窯洞。窯洞被陡峭的山崖壓迫得畔小了堖畔高了,煙囪掛在高堖畔的陡崖上,孤零零吐著似有似無的一絲白煙,極像遠離家庭的出門人思鄉的歎息。

曖昧了一路的土山頭終於抱在一起,蘆河消失了。卡車別無選擇地向山頂爬去。積雪似乎更厚些,路邊的排水溝被雪填平,公路與山坡的界線完全模糊了。運兵卡車緊盯著車轍緩慢向上爬蜒,痛苦的呻吟震得山坡上的雪直發抖。幾個陡急彎處的硬雪被鏟到路邊,沒鏟盡的地方蓋著鮮豔的黃土。撒在雪中的土一坨一坨地分散著,如繡在絹上的牡丹花開在一片白茫中,顯得富麗堂皇而又美麗嬌豔,讓卡車上向往大蒸饃的小夥子們平添了一份令人心跳的奢望。

拐過最後一個黃土鋪就的陡彎,路邊出現一個挑筐擔的男人。男人頭上紮著白羊肚子手巾,上身是對襟黑棉襖,下麵是大襠黑棉褲,腰裏係著一條粗布腰帶,一副閃著亮光的黃銅煙袋在赤裸的脖子上掛著。聽著汽車已近,他忙將筐裏的黃土撒倒在路上,退到路邊仰起頭掃視車上那些翠綠的準軍人。第一輛車從他麵前經過,他沒揮手,第二輛車過去,他還是沒有舉手。第三輛車爬上坡時,他從脖子上取下煙袋,以變魔術般的速度點著一鍋旱煙。煙吐出來,很快和他頭頂的熱霧混合了,煙與霧迷茫了他的視線,使他無法看清車上人的前途與未來。他的眼睛濕潤了,噙著煙嘴的口裏生出太多的唾沫,讓他有些吞咽不及。這時,車上突然傳來響亮的叫聲:

“大大!”

這是兒子的聲音!是他的兒子李應高的喊聲!他想喊一聲“應高”,但嘴裏太多的煙和唾沫攪得他沒喊出來。他一口咽了下去,立刻被煙嗆得咳起來。就在他咳嗽的時候,他聽到了第二聲“大大”!

卡車很快從眼前開過去,李應高的大大終於揮起手中的煙袋,對著車上大喊:

“走了就別回來,咱這地方太苦焦了,別想我,熬出前途再回家……”

他沒看清哪一個是自己的兒子。他看到滿車的人都向他揮手。他的視線立刻模糊了。等他擦幹眼睛再次將煙袋舉起時,卡車向上一拐就不見了。他隻看到自己用黃土鋪過的道路上空,一股濃濃的黃塵在白茫茫的雪山前翻滾。他不知道兒子李應高是否聽到了他的話。他失望地放下舉著煙袋的手,剛把煙嘴塞進嘴裏,就聽見彎道那邊傳來一聲兒子的呐喊:

“大大,快回家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