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1 / 3)

何時,一個男人才能成為男人。

我,四十二歲,據說這樣年紀的男人很多,希望我跟他們不一樣。這不是追求個性,事實恐怕也是這樣:我不會騎車,也不坐公共汽車,養了二十五條好心的熱帶魚,慢慢就有了魚的特點。所以別人給我的評價都是“摸不透”、“摸不著”之類的。從外表看,我是個和氣寬容的人,這樣的男人誰見過很多?尤其需要強調的是,我還有個一官半職,還掌握著一點點小權力。

有一天我老婆會發現,像我這樣有點小權的男人,已經不和氣,已經不寬容。

我先介紹我和我的周圍,這樣對你有好處,進入故事之前你可以對我的周邊有個大概的了解,就像了解城市先了解它的郊區一樣;這樣對我也好,至少在你麵前我看上去還是可靠的,是想說心裏話的,是不打算用別人的故事騙你的。當然看完小說之後,仍然存在這種可能,你無論如何都覺得受騙了,那你就把我的心裏話全當廢話吧,像我老婆那樣。

我和我老婆沒有孩子,這是她常常在我麵前惡聲惡氣說話的原因,也許是原因之一。要知道,天底下女人最容易找到的東西就是對男人不滿意的原因。在我老婆用各種語氣(敵視、挖苦、諷刺、嘲笑等等)表達對我不滿的時候,我就像魚那樣閉著嘴。我終於讓她明白:她對我的不滿跟我無關,她怎麼表達我都不會改變,因為我對她也非常不滿,可我從不嘮叨。

有兩次,她虛偽地夾起尾巴,把她的悲傷和期望攪和了一下,差不多是溫柔地對我說:“人家說這個能治,我們也試試吧?”她說的是我的不育症。

“算了吧。”我也和氣地說。

“為什麼?”她大聲責問,忘了剛才的溫柔。

我說你可以離婚但別問我為什麼。那以後她沒離婚也不問我為什麼了,我也就此感到滿意,過日子不就這麼回事嘛!

女人也是這麼回事,你嚇唬她,她就怕你,不然你就得永遠怕她。當然,如果你不幸屬於另一類男人,那麼這規則就不適合你。這類男人可能會說出這樣的話,我打死你。即使這樣,他們也可能在這話的尾音裏挨上一個耳光。

他們一輩子裏挨過的耳光可能都是由女性送過來的,女人是他們的天敵。

不育,是我的另一個特點,一個不讓女人懷孕的男人而已。如果上帝捏造我的時候征求我的意見,願不願意成為不育的男人,可能我會問問他老人家想把我扔到什麼地方,如果他說中國,你說我還能說別的嗎?!上帝每天都得做幾個不育的男人,而我又想做點對社會有益的事情,一拍即合。有位老作家說,隻有兩件事可以使人口增加一一照鏡子和交媾。這兩件事我都好久沒做了。

今天以前,我是一個縣城的副縣長,主管文教。現在,我步行去新崗位,一個文化研究所的所長。

我看著大街上的景象,漂漂亮亮的小汽車排著隊往前挪,整個大街像一個巨大的停車常空氣中混合著汽油的味道,五十。年後,汽油會不會成為一種香水的成分?如果以後的香水聞起來跟汽油似的,肯定會有人跳起來讚美:香水,這古老而庸俗的行業終於迎來了一個小革命。

可惜,五十年後的事總是讓我激動不起來,所以我愛看熱鬧。那些有車族抱怨堵車,對我來說就像女人穿高跟鞋抱怨腳疼一樣,能給我心中帶來陣陣竊喜。以前關於這個,我還愛說說風涼話,後來偶爾聽見有車族諷刺這樣的人,說得也很犀利,我就把諷刺改成竊喜了。他們說:“窮酸是必須製止的傾向,你可以酸,如果你不窮的話;你也可以窮,但絕不能酸。窮和酸弄一塊兒了,就是文化的大敵。”

我加快了腳步,奔向我的新崗位,就像奔向文化的海洋。

一個隻研究文化藝術的地方,會是怎樣的?

一縷帶我登場的長發。

帶著這樣的懸念,我來到了研究所的跟前。

研究所的全稱是××文化藝術綜合研究所,這牌子讓人想起那種什麼病都治的補藥,可惜我不知道它們都叫什麼。

一進門的前廳空著,收發室在走廊口上的第一個房間,我經過時通過玻璃窗往裏看一眼,沒人。走廊盡頭是一個很大的房間,門口掛了兩塊牌子:論叢編輯部。

會議室。

我知道研究所的大事都發生在這兒。

我從門口看見,裏麵有三個男人在聊天,其中兩個人看見了我,但都沒打招呼,好像經常有人這樣從外往裏看,他們對此已經煩了。

我走到一個角落,打開隨身帶的一份報紙,遮住自己。他們繼續聊著,從始至終我叫他們男人一、男人二、男人三,名字對誰都不重要,無論對男人還是對女人。

男人一說:“昨天我看了一條新聞,有一個老師提出了關於月球形成的新理論,說月球不過是地球在某個時間甩出去的一塊石頭。可惜那些月球專家都不認可這一說法,所以弄得那老師特孤獨。他對采訪他的記者說,高處真是不勝寒。”

男人二說:“地球真是很瀟灑,連想都沒想就把月球甩出去了,那自己還剩什麼了?”

男人三說:“下次中國人登月,肯定會勸月球回歸,就像港澳回歸大陸一樣。”

我聽他們說話,心裏有的感覺到現在我也描寫不出來,真是很抱歉,也許隻有魯迅能把他們說話時的那種狀態以及那狀態下產生的氣氛傳達出來。我不是為自己開脫,這麼多年的確也沒再出現魯迅這樣的人。

我依舊拿著我的報紙,又有人陸續走進來,他們不看我的時候我就看他們,有人注意我時,我就看報紙。一個多年來我見過的最瘦的女人坐到了我的旁邊。她也隻是看了我一眼,沒打招呼。她枯瘦的身體讓我想到防火。後來的工作中,我和她建立了良好的關係,她叫鄧遠,一個好聽的女人名字。

“哎,哎,今天我可是真的給嚇著了。”一個年輕姑娘說著走了進來,她伸著一隻手,朝我身邊的鄧遠快速滑行過來。我發現她隻想讓鄧遠聽她到底是怎麼給嚇著了,所以聲音不高,也沒過分引起別人的注意。這給我留下了好印象。

“你總是給嚇著。”從鄧遠老大姐一樣的語氣中,我猜測她們關係不錯。

“哎,你聽我說。今天我剛從我媽家出來,碰見一個男的,他從我對麵走過來,什麼都挺正常的,穿著上衣也穿著褲子,但把我嚇壞了。”

“哎,我說黑麗,你今天沒發燒吧?”

黑麗長著一張鳥臉,尖尖的下顎,高高的顴骨,細長的眼睛,多少有些神經質的表情,使她看上去像一個機敏的小動物。

“我從來都不發燒,你聽我說!哎,你從正麵看那個男的,什麼都看不出來。可是他突然彎腰係鞋帶兒,我的天,我都看傻了。”黑麗又留了一個懸念,終於引起了鄧遠的興趣。

“他一低頭,頭頂上的一縷薄薄的頭發就慢慢地滑了下來,滑到了一邊兒,你知道嗎,那縷頭發就是從那邊兒長出來的。那縷頭發就飄起來了,我看見他那特亮的禿頂。”

“好多男人都留這樣的發型。”

“我知道他們留這樣的發型,可我從沒見過那縷頭發飄下來。真的,你打死我,我也想不到,那頭發飄下來會是那樣。”黑麗說得無比誠懇。

“聽說,這樣的男人性欲極強。”這話是鄧遠附在黑麗耳朵上說的,但也讓我聽見了,對我來說,這句話很重要。

我用報紙擋上自己,並且發誓,即使我的鞋底掉了,我也不會低頭去管它,至少現在不,不!

有多少男人有這樣的發型?沒人統計過,因為它既不給社會帶來好處,也不帶來壞處,屬於不影響任何人任何事的私人生活中的一個微小的部分。我頭上的那縷跟黑麗描繪的差不多一樣的長發,引著我登上了研究所的舞台。

武打開始前的幾個文雅瞬間如果你坐在那兒沒什麼事情幹,就像我現在這樣,用報紙擋著自己,等著開會,或者等著電影開演;如果你不是一個喜歡自我賣弄的人,你就會看見好多好玩的事情。

當戲劇室的魯先生和舞蹈室的吳女士一起走進來的時候,他們盯著我看了一陣,好像我是他們曾經見過的某個凶手。我隻好再一次用報紙擋住自己,盡管我知道,即使我是他們曾經見過的凶手,他們也沒膽量告發我,膽小是這種知識分子的共同特點。

魯先生說他昨天看了一本書發現了一個新觀點,說每個男人的一生中都想騙一個姑娘或者必須騙一個姑娘。

“這叫什麼新觀點,騙姑娘是男人的天性。”吳女士毫不客氣地反駁說,好像她是上帝派來專門讓魯先生不高興的女人。

她雖然年近五十,但還是一個漂亮的女人,就連我這個不喜歡她的人也得承認。

魯先生很委屈地說:“把天性第一次說出來也算是新觀點吧?”

吳女士不客氣地提醒魯先生:“如果別人一次也不說你是人,你就不是人了?”

魯先生最後小聲說,他好像前輩子就得罪過吳女士。可吳女士卻走到男人一二三那邊去了。

他們之間發生的小故事,以後你會讀到,我一定記著寫。

其實我還是愛聽那三個男人的聊天。他們又換了一個話題:改革。

男人一說:“要改革了,把現在的每周上一次班改成每周上兩次。”

男人三說,這叫什麼改革。

男人二立刻問:“多給錢嗎?”

男人一搖搖頭。男人三馬上生氣,認為這不是改革。他說:“改革都是先給一點甜頭:比如醫藥費不報銷了,但每年要給你千把塊錢的;房費漲價要先給補貼的。這麼多年我身心都習慣了,一聽說改革,我最先想到的就是這個。”

男人二說:“錢是多給了,可還是不夠花。”

男人三說:“這是肯定的,但這屬於黨和國家和我自己都解決不了的問題,也許我命中注定就是窮人。”

男人一問:“那你怎麼辦啊?”

男人三說:“等著下一次改革。改革是這樣的,既然開了頭,就得改下去。”

男人二說男人三挺有信仰的。男人一說這就叫“不如總在途中,於是常有希冀”。男人一還接著告訴他們,這句詩是那個叫漢人的馬原寫的,那家夥是他的同學。

“哎呀,哎喲,哎哎哎……”男人三和男人二樂完蛋了,那慢慢彎下去的腰好像一輩子都不會再直起來了。

“那個叫漢人的馬原-…”

冷汗前奏曲。

研究所現任所長張道福進來了。一想到他馬上就要成為我的前任,就覺得他很親切。他是一個看上去胖而軟的男人,但是脾氣不校他經常讓我想起鄧遠,如果我像他這麼軟而胖,如果她不反對,我會擁抱她一下,不帶任何欲念和邪念,隻是讓她感受一下肉的柔軟和溫和。

張道福坐到他的固定位置上以後,男人三也坐到了我的旁邊。他問我:“你等人吧?”

我點點頭又搖搖頭,不知道該說什麼,所長還沒介紹我呢。

“一看你就了解我們所,今天誰都來,等誰都能等著。”男人三說。

張道福終於看見了我,對我點點頭,我也小心地點點頭,希望他能像我們商量好的那樣先正常開會,然後再介紹我,讓我對研究所多一點感性上的認識。

張道福說:“都來齊了吧,現在開會。幾件事,咱們一件一件來,先說分房的事。我現在把暫定的分房名單念一下。”

屋子裏的人都安靜下來,看上去每個人都有極好的教養。在這個瞬間裏,我對我將要領導的研究所充滿了希望。

在張道福念分房名單時,有一隻鳥落到了敞開的窗台上。它旁若無人地朝屋裏看看,和豎起耳朵聽分房名單的人比起來,鳥立刻顯露了一種人才該有的氣質:即使我什麼都沒有,最終也得不到什麼,我還是超然。名單念完了,鳥也飛走了,我一個名字都沒聽見,我在想鳥的一生,擁有的那麼少,甚至比一個窮人所有的還少,而且,在飛行中它們還有隨時被擊中的危險。可它們還是能優美地飛,哪怕是在生命的最後一刻。

我把思緒從鳥的身上收回來,考慮著被作為新所長介紹時,怎樣站起來,怎樣向大家點頭,怎樣控製著點頭的幅度。不管怎麼說,我都不願意讓黑麗和鄧遠現在就認出我的發型,讓我也有的那縷薄薄的長發現在就飄下來。

門被粗暴地推開了:於奎站在門口。他,六十多歲,男。

“我不是偷聽廠於奎的一根手指指著張道福,”我是站在門口聽完名單的,但這不是偷聽!是你逼我進來的,因為分房名單上沒有我的名字。你應該知道這意味著什麼0

於奎是個愛用虛詞的男人,在他的指責下,張道福像一個三流的反麵演員那樣慢慢靠到椅背上,用誇張得近乎溫柔的語調輕聲說:“這次分房不包括離退的,請你出去。”

“姓張的,你少跟我打官腔!你明知道我那套房子帶籠頭下來的,裝什麼蒜!”

“你姓什麼?”張道福突然提高聲音問。

“姓於!”於奎話剛出口就後悔了,他恨自己讓張道福給耍了一下。

“姓於的,請你出去。隻要我還是一天所長,你就別想分到房子,出去!”張道福又像話劇演員那樣厲聲說道。後來我聽說張道福在六十年代是專演工人的好話劇演員。

“我是得出去,但不是現在,現在我得給你扒扒畫皮!”沒聽說於奎也是演員出身,但他演得也不錯。

我同情地看著我的前任,他的目光卻不與任何人做交流,他好像在望著另一個世界。女人們開始低聲議淪,男人們用各式各樣的鼻息表示蔑視,對姓於的或者姓張的。好像這事落到他們身上就會表現出另外的樣子。

“我們的這位張所長不過是副處級,卻把自己當成了處級以上的幹部,居然讓所裏給他報銷他家裏的電話費。難道你打出的每一個電話都是打給我們革命群眾的嗎?都是打給局領導的嗎?都是打給文化部的嗎?”

寂靜。

“不是!當然不是!那憑什麼報銷!”於奎大聲喝問!

笑聲,稀稀落落。

“還有!張所長去南京開會,居然用公款給自己買了一個推拉式的旅行包!不過幾百塊而已,你是不是還想讓我們所裏養活你啊?”

笑聲和比笑少些的唏噓聲。

“上個月六號,所裏讓老雷回來研究年鑒的事,來回的打車費是二十元,可我們的張所長卻在財會那兒報銷了二十四元!空白的出租車票是可以隨便填的,但你能對這四塊錢做出合理的解釋嗎?”

“我,我,我……老雷當時沒煙了,我給他買煙花了四塊錢,難道這還算我的不成?”張道福終於急了,於是也失去了六十年代演員的風度。

“當然不應該算你的。但是我敢肯定,在你把那盒煙遞給老雷時,也沒有說這是所裏給老雷買的煙。他領的是你張所長的人情,這叫什麼?”

“我操。”張道福氣得說不出別的。

“大家都聽見了,這就是我們這個文化研究所所長的文化水平!”

張道福突然站了起來,一身軟肉仿佛聽到了戰鬥的號角,立刻集中成了肌肉。張道福靈巧迅速有力地衝向於奎。他一手推著於奎,一手拉門,一眨眼一使勁,於奎就像從沒進來過一樣,無聲無息地消失了。

張所長臉色同樣鐵青著走回座位。途中他的一隻手配合著一個大幅度的甩頭動作,把剛才撕扯中落下的一綹頭發撩了上去。那是一縷和禿頂男人不同的頭發。大家都很安靜,肯定以為於奎摔在地上死了。張道福感覺到了這種氣氛,不安漸漸地爬上了他的臉。如果再有一分鍾還沒有聲音傳過來,他會站起來,走出門去看看究竟。

“啊一一”

前不久《收獲》發表了一個長篇小說叫《懷念狼》。那有名的賈平凹在小說裏至少描寫過幾十次狼叫,各種情緒下的狼叫,我讀了之後,一直都沒在想象中把他的描寫變成真正狼的叫聲,盡管我喜歡一切描寫聲音的文字。可能是狼離我們的生活太遠了。但是,於奎的這聲大叫清除了我頭腦中的障礙,把各種狼叫,從我身體的四麵八方引出來,弄得我眼前一片漆黑。

大家都鬆了一口氣,於奎活著,而且與狼無關。

“姓張的,你敢打我!你敢在全所職工麵前打我!我告訴你,我不會讓局裏管這事的,因為他們不會把你怎麼樣的!因為你有好關係!但是,我告訴你……”

聲音中斷了,我看見那揮趕不去的無奈又回到張道福的臉上。

“我告訴你,我的三個兒子會讓你的下半生在出冷汗中度過!我說到做到!姓張的,你的噩夢現在開始了!”

這就是我即將要領導的研究所給我留下的最初的印象。當張道福終於向大家介紹我的時候,我隻是站起來,做了一個幾乎無法察覺的點頭動作,但是黑麗還是驚訝地捂上了嘴。

她現在已經能從人群中認出所有跟我發型一樣的男人,不管他們是輕輕地點頭,還是大幅度地彎腰係鞋帶,還是既不點頭也不彎腰係鞋帶,隻是正常地走在風中……

黑麗認出了我的發型。我還能說什麼呢?!

我隻能再說一遍,我也是用一縷長發遮住禿頂的男人,像你在大街上看見的一樣,像你在商店裏看見的一樣。

即使你不喜歡這樣的發型,我還是無辜的。我不是為了故意氣你才這麼幹的。我不知道為什麼要這樣做,好像沒多想我就把那縷長頭發留了起來。在聽黑麗說之前,我從不了解,這樣的發型會嚇著某些女人,尤其是年輕的女人。

什麼樣的發型會討年輕女人喜歡?現在我很想知道了。

我愛你家。

一個人的歸宿是在他自己的村莊。

他自己的爐火,他妻子的烹調。

落日時,端坐在自家門前。

看看他的孫子,他鄰居的孫子。

在塵土中一起遊戲。

一一艾略特。

家,是各式各樣的。假如我一不留神說,我愛你家,請原諒,請別當真。我知道家家都有難唱的曲兒。

我家的房門挨著廚房。每次我用鑰匙打開房門,都忍不住往廚房看一眼,如果我老婆在那兒,我每一次迎上的目光都是質詢的,仿佛在說:看什麼看,有什麼好看的?即使我在縣裏偶爾才回家的時候,她也是這樣。

人有很多到死也搞不明白的事情,幾年來我一直沒搞明白的就是,我為什麼總是往廚房裏看,看完後悔,後悔以後還是往裏看。

聽說,女人做出過分的事,都是男人害的,是迫不得已。一這麼聽說之後,我對她不友好的目光就變得無所謂了。自從我拒絕和她一起為了不育去看醫生,她就再沒對我發出過微笑。慢慢地我都習慣了。可是,今天我沒迎到她的冷漠的目光,突然想:“要是有一天,她忽然不這麼看我,反而給我一個微笑,我該怎麼辦?”

我從不覺得自己缺少過微笑,盡管沒什麼人經常對我發出微笑。如果我不在意,微笑和蔑視對我來說就沒什麼不同。

我祈求老天,別總是在我這兒打破習慣,讓我老婆這樣對我挺好的,我不抱怨,因為沒用。

我老婆在衛生間裏,我當然也不會像少了一道菜那樣為了少了這樣一道目光而失落。我回到我自己的屋子,把那盤我聽了無數次的《安魂曲》放進我很廉價的音響裏。音樂響起來之後,我去衛生間洗手。

“你在幹嗎?”我問她,因為她撅著大屁股久久地擺弄著浴盆的水龍頭。有我老婆這麼大屁股的中國女人不多,有這麼大屁股卻不性感的女人更少。有很多次,我站在她後麵,尤其是她撅著屁股的時候,我都很衝動。但她一轉身,我就完蛋了。她長得不難看,但她的臉有一種類似幹粉滅火器裏麵的成分,能立刻把我對她的欲望或者說是對她大屁股的欲望殺死。這也是很神奇的事,屬於我到死也弄不明白的那種。

“你說我在幹嗎,你沒聽說嗎,水要漲價了。每戶四噸水,以外的都是議價,貴得要死,你沒聽說嗎?”

我看見水龍頭在往浴盆裏滴水。

“你別看這麼慢,滴到睡覺前就能洗個澡了,我買了一個‘熱得快’,可以直接在浴盆裏加溫。”她指著滴水的龍頭說。

我告訴她我不明白好處在哪兒。

“這麼滴水水表不走字兒。”她說。

“水漲價是讓人省水不是讓人省錢。”我說。

“幹嗎非得我省水,浪費水的人到處都是,工地常流水的,大馬路上洗汽車的,誰管了?”我老婆說得理直氣壯,她是老師,理直氣壯是她的職業玻

她說的也是道理,於是我說另外的道理:“要是有一天沒水了,什麼都晚了。”

“天塌大家死!”我老婆說。

我隻好關上我的屋門,回到莫紮特的《安魂曲》中。我得說明一下,我不是發燒友,也不是古典音樂的愛好者,說起來不好意思,我就喜歡這盤碟。聽它的時候,我可以看報紙,可以看魚,可以什麼都不幹坐在音樂裏,這時我能看見所有的神都睜開了眼睛,看各路死亡浩蕩地經過。我聽不懂歌者唱出的歌詞,卻願意想象它們是人在死亡麵前的各種樣子。我喜歡人們安詳地接近死亡,就像小溪拐了個彎兒流進丫山洞。我不希望自己像另一些人一樣在死亡麵前做最後的掙紮,有時,我能看見那些絕望的手伸出了音樂……

滴答,滴答,滴答,滴答……

類似的想象讓我丟了許多頭發,所以我留著讓黑麗不喜歡的發型。這麼亂想隻能耗費我越來越少的頭發,卻不能讓我成為作家,就像我知道,最終死去的都是人,永遠不死的是死亡本身。

滴答,滴答,滴答……

如果有一天,死亡說不跟我們玩兒了,於是,人能總活著,活一千年一萬年,那麼世界就會真正亂套。壞人不能再說,給我錢,不然我就殺了你;好人也不能再說,別再做壞事,不然雷會劈死你。

滴答,滴答,滴答,滴答……

我的二十五條熱帶魚誰也不碰誰地遊著,坐在它們麵前瞎想,是我的快樂。有兩條調皮的家夥停在我麵前,一律用右麵的眼睛看我,好像在問我,為什麼這麼久不跟老婆睡覺。

“要想搞明白這個問題,你們應該先去查查防水的魚字典,知道一下什麼是性陰冷。”我低聲對它們說。

它們對我搖搖尾巴,一副很無所謂的樣子,好像在說,算了吧,這年頭都是各說各的理兒,我們也不用往心裏去了。然後它們又一前一後地遊開了。

滴答,滴答,滴答……

是水龍頭的滴水聲,我再也不能裝作聽不見的樣子,她肯定讓家裏所有的水龍頭都滴了起來。我不能再享受我的亂想,這一點點生活之外的生活。

滴答,滴答,滴答……

這聲音直接邁進了我的腦子。我的房間和我的腦子一起,讓滴答聲震得轟鳴起來。我再也聽不見音樂,隻覺得身體裏麵升起一股我自己無法控製的力量……

門被狠狠地推開了,就像我要衝出去那樣,我老婆先衝進來了,她站在門口,大聲問我:“你為什麼老聽這死人的音樂?!”

我和她一樣憤怒,但沒說什麼。她說得對,這是關於死人的音樂。

“你就不能換點別的聽聽,弄得屋子一股死氣!”她說。

我走出房間,經過她,然後把家裏所有滴水的龍頭都關上,最後回到我坐的地方。

“你幹嗎把水龍頭關上?你有這份閑心還不如出去多掙點錢廠她十分蔑視地說。

我身體裏麵的那股瘋狂的力量還在,我拚命控製它。

“你說說你到底是怎麼回事,要麼不回家,回家不是看報就是看魚,要不就聽死人的音樂。你以為這房子裏就你一個人嗎?”

我老婆的這些話就像是奇異的花粉,撲進我的嗓子裏,好像給我的憤怒蓋了一個蓋子,憋住了我身體裏麵的那股力量,讓我變成一個快要爆炸的球體。隻剩下呼吸困難了。

“你為什麼總聽這盤該死的碟,就是為了讓我不高興嗎?”

“你不聽鄧麗君的我能理解,可是人家最近都聽蔡琴的,人家說蔡琴跟當年的羅大佑一樣,文化人聽了也不掉價兒。”

我一句話也說不出來,閉上眼睛感到自己身體裏麵的那股力量在發作。用力,用力,我在眼皮後麵看見自己的手掐在老婆的脖子上。

她還在說啊,說礙…

我在用力,用力……

汗水先從手心滲了出來,接著渾身的緊張就慢慢鬆弛了。我睜開眼睛,掐在老婆脖子上的雙手消失了,我身體裏麵的那股力量也消失了。老婆還在說著,我已經變得跟魚一樣從容。

讓她說吧。我想。她願意說多久就說多久吧。我又想。

她一旦發現我無所謂了,就會更加被傷害。她會在睡覺前一直說下去,有時還會落淚。但她在說的同時也會做晚飯。我為她感到難過,卻幫不了她。

晚飯好了的時候。張道福來電話,讓我無論如何跟他一起吃晚飯。他說他的處境糟透了。按理說我不能拒絕,可我也不忍心在這種情形下對老婆說不吃晚飯了。跟她一起吃飯是件難受的事,可我無法開口,於是我跟張道福說,我可以在晚飯後跟他出去喝酒。

我走進廚房,四下看看,然後問:“晚飯好了嗎?”

“你不吃一頓我省一頓。我一個人吃飯更不錯。”她說。

“誰說我不吃晚飯?”我問她。

“那你就吃,吃飯的時候噎死。”她的聲音很低,但我還是聽見了。她常常這樣,我甚至擔心她教的那些學生。

我知道她其實不希望我吃飯時噎死,可我聽見了她說的話,胃口也沒了。就這樣,我離開了,去找張道福之前,給自己找碗麵條。我還知道,在我關門的那一刻,她會流淚,可她就是這麼硬著。

喝不喝先倒上洗不洗先泡上。

我第一次跟張道福出去吃飯,是在一個星期五的晚上。天上滾著悶雷,但沒有下雨。他讓我等他,可是下班時,他卻不見了。我在所裏到處找他的時候,發現隻有財會室的燈還亮著。我攏了攏頭發,敲門。

“請進。”是黑麗嘹亮的聲音。

“是您啊,胡老師,這麼晚了還沒走?”我推開門,黑麗的聲音就響了起來。我好像一頭撞進了熱情的霧裏,心裏覺得她不該這麼快就對我這麼熱情,我畢竟還留著和前幾天一樣的發型,一個不甘心禿頂的男人。

“要下雨了。”我說。

“我早就不聽天氣預報了。”她一邊說一邊整理辦公桌上的各種賬簿。

“你看見張所長了嗎?”我問她,心裏卻不希望她回答。

“肯定走不遠,他就快沒電了。”她漫不經心地說。

“你挺願意給領導下結論的啊?”可我不太喜歡給別人下結論。

“像我這樣的人研究所有很多。”她說話的時候還在低頭忙著,剛才的熱情不知跑到哪裏去了。看她這樣子,我對她的印象突然又好起來了。她既不聰明山不笨,比俗氣多一點的幼稚讓她還可愛。

“你好像不太喜歡研究所的人。”我考慮了一下才這麼說的。

“不喜歡也得在這兒幹。”她說,“研究所的人都有文憑,但沒文化。 比如說,進來的人從不敲門,有時候就我一個人挺安靜的,總是給嚇一跳。”黑麗說這話時的表情讓我心動了一下。

這也許就是年輕姑娘的特質,她們能在施展魅力的時候,讓男人想到信任,盡管什麼都是不可靠的。

“以後,我讓他們都敲門。”我說完,黑麗開心地笑了,露出白白的牙齒。

“是不是當官的感覺特別好?”黑麗問我。

我笑了,笑得有些忘形,她也笑了起來。我的感覺突然那麼好,肯定有好多年了,我沒在任何女性麵前這樣放鬆過。即使我現在嘴上說著蠢話,心裏也不覺得羞愧,而且還快樂著。這是什麼呢?

“可惜我這輩子是當不上官兒了。”黑麗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