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初春(1 / 3)

一碗清粥,半碟素菜,旁邊放著鏽跡斑駁的寶劍,冰冷的武器顯露出初春的寒意。

十六歲的少女從隔間走出,她剛睡醒,沒披外衣,單薄的紗衣裹著柔弱無骨的身子。她光著腳,懶懶地垂下纖手,眸子含射出靈氣微露的光。

她皺著眉頭打量起眼前的一切。走到桌旁,拿起劍,並嚐試著拔開,劍因生鏽,發出沙啞、沉鈍的聲音,像久未扭轉的發條。

“大俠?”少女像是在跟旁邊的什麼人說話。然而屋內一片寂靜。

“大俠?”她再次喚道,並把劍放回原位,打開門。

春陽融融,院子裏,蘭花開得正盛,三顆歪脖子桃樹也已打了花苞;河水的聲音恢複了清亮,岸邊柳絲飛揚;上遊瀑布消隱處,傳來群山森然清爽的氣息。

目極所處,並沒有“大俠”的影子。少女打了個寒噤,進了旁邊的屋子。屋內隻一張收拾得一塵不染的床榻,再無其它。四周尋摸了一轉兒,少女找不出線索。

粥還是熱的,但人卻在一瞬間消失了。

少女雲俏披著大氅坐在門口,回憶起過去的某些細節,當初驚心動魄的往事,如今在心底已泛不起一絲漣漪。她原本以為會就此度過平凡的一生。她看過很多隱逸者的書,書中的主人公大都經曆過商場宦海,在大風大浪裏掙紮,最後沉寂於山野。

翁羈隻給她看這樣的書,關於外界的一切,也很少談及。他似乎想極力洗淨雲俏內心的汙濁,他很疼惜她,隻因三年前雲俏一直過著悲涼的生活,這不該是大家閨秀的待遇。

“他同情我的遭遇?不!他隻是對娘親感到內疚。他為什麼不去找別的女人?”翁羈消失的第一天,雲俏這樣想。“他一定是去找別的女人了,畢竟這種生活實在太無聊。我,隻是他用來彌補感情的對象罷了。我是從深閨走出的女子,他呢?說自己是遊俠,江湖上的遊俠?跟我一點都不搭調!”

第二天,雲俏“搜查”了翁羈的房間,她找到一張未寄出的信。

信上提到一個人――宗正桃人,信上說翁羈將去拜訪他,別的寫了些無關緊要的問候話。信上寫明了這個叫做桃人的人的住址。

雲俏夜不能寐。翌日清晨,她拔出寶劍,在桃樹下磨了一整天。劍發出逼人的寒光。

一股哀愁忽的從雲俏心底生出。

翁羈從未離開過她半天,如今已經第三天了,他是決意離開的,沒有前兆,更沒有道別,走得如此隱秘而匆忙。到底是為什麼?

雲俏想不通,她要去找他,她想知道理由,同時,她擔心他的生死。當初翁羈從惡毒的父親手裏救下了她,保不準她父親又發現了兩人的蹤跡,打算把雲俏送進歌舞坊……雲俏不敢多想。

第四日,天剛黎明。

雲俏去山頭拜別娘親,娘親的墳前開滿鮮花。

雲俏呆呆地站著,一手挎著包袱,一手提劍,眼前的花忽然消失了,不知何處傳來潺潺的水聲,木橋斷了柵欄,岸邊草木凋零,隻有幾株老樹兀立。娘親用手中的劍刺進胸膛,鮮血濺到枯葉上,她撐著飄搖欲墜的身子,身前的男人驚恐萬狀,大叫一聲“湘兒”,攬腰抱住她。她倒在他懷裏,盯著嚇得麻木的雲俏,說:“翁羈,我這一生是為你而活,可惜你來得太遲,我等不了了,不管你是否愛過我,至少現在……甚至將來,你心裏裝的一定是我王恨湘,這是你欠我的。俏兒――我虧欠她太多太多了,你要對我發誓……一定要照顧好她,一定要讓她幸福。”

男人看著驚惶的少女,悲痛地閉上眼點了點頭。

“你以前也給了我很多承諾,可是沒一個實現,我怕……我怕……”

“我發誓――會用我的生命保護她!”

“真好,俏兒……”

三月的風夾雜著寒濕的氣息,打濕了雲俏的發絲和睫毛。山下飄來一片桃花瓣落到墳頭,雲俏轉身凝望著山崖下隱藏在一片桃紅中小木屋,定了定,決然離去。

山野中,春花爛漫。白石階蜿蜒直上,延伸進幽然的樹林。

雲俏走到半山腰,已是夕陽西沉的時候,近在眼前的晚霞蔚為壯觀。

翁羈曾跟她講過自己還是遊俠時的事,雲俏聽得似懂非懂,她俯視自己走過的山路,長舒口氣,突然覺得所謂的狹義情懷大抵就是如此吧!

晚霞退去了色彩,漸漸顯現出一輪金黃的月,幾顆稀疏的星掛在藍紫色的天上,照著林間婆娑的樹影。

此刻鳥獸歸巢,四周又無人家,隻偶爾從深山傳來幾聲鹿鳴和猿叫,不禁聽得人膽寒。

雲俏嚇出一腦門汗,握劍的手攥得更緊,生怕忽然蹦出個什麼東西來,她趕緊跑到高處,山野一覽無餘,然而空寂無人。她大聲呼喊“宗正公子”,以期公子來接她,聲音蕩到了穀底,隨流水而去,隻傳來一聲清脆的鳥鳴。

山路崎嶇漫長,愈加難行,雲俏早已累得饑腸轆轆、汗流浹背。她傍著一塊岩石,望著漫長的石階,覺得一步也邁不動了,便打算尋個遮風避雨的落腳處歇息。正瞅著,恰見山崗上有一株茂密高大的油桐樹,桐花開得正盛,燦若雲霞。

“處在凸出位置,居高臨下,既能避身,又可看清周圍,防備匪徒,正合我意。”

雲俏吃力地緊跑了幾步,卻見樹下躺著一個人,遠瞧著,也不知其死活。雲俏冷不丁倒吸口氣,不知如何是好,慌張之餘,悄聲兒拔出劍,擋在身前,默自安慰良久,才踟躇過去。

樹下躺著的是位公子,公子一手枕於腦後,一手放在胸前,桐花灑落其身,旁邊並無武器。再仔細瞅這相貌,雖身著麻布葛衣,然麵容卻極為俊美,一呼一吸,盡顯高貴氣質,加之相貌清雅,更不像是凡夫俗子。

雲俏嚇得倒退兩步,覺得此人非仙即妖,但見他有呼有吸,暗自慶幸是個活人。

這附近並無人家,突然冒出如此雋美的男子,真是令人有些……雲俏收起劍,正一旁思忖著,忽然遠方傳來女子的呼聲――“公子!”

這聲音像是從石階盡頭的霧靄中傳來。

“公子?莫非是眼前人?”雲俏聽到人語,不禁喜上眉梢。便大膽上前叫道:“公子,醒醒!”

“小蟬,你來了……”公子以為是自己

的婢女,閉眼問道,“今天的畫兒賣的怎麼樣?”

雲俏自然聽不懂公子的話,傻呆呆地說:“公子,我不是你夢中的小蟬,我是問路的。”

“嗯?”公子不緊不慢半開眸子,一雙狹長的丹鳳眼愣愣地盯了半晌才看清這問路的少女,他也不覺得陌生,慢慢支起身子,用跟熟人說話的語氣笑道:“方才在下失禮了!錯將姑娘當成了我家丫鬟。”

“不不不,是我驚擾了公子的美夢。不過公子竟在這樹下睡著了,倒是嚇了我一跳。”

“中午散步,見林中有隻白鹿,我去尋它卻尋不到,見陽光暖人,便想小憩一會兒,竟不小心睡著了。方才姑娘說問路,不知要到哪裏去。”

“此山是雲麓山吧?”

“正是。”

“我要去拜訪一位名叫宗正桃人的朋友。聽說他住在此山,我從早晨走到現在,也沒尋到他的住處。不知公子是否知道?”

公子將女子上下打量了一番,眼神倏然變成另一種色彩。他拂掉身上的落花,正欲開口。卻聽見背後傳來婢女的聲音――“我家公子不認識什麼桃子李子!”

婢女走到公子身前,莞爾一笑,嗔怪地說:“公子真是的!吃飽了飯非得看什麼鹿,居然在這裏偷睡,害得人家蘇公子在棋盤邊等了一天。”

公子並未在意婢女的埋怨,而是仔細起雲俏的劍。婢女見公子沒搭話,表情也陡然變得嚴肅起來。

兩人表情正經,想是非敵即友,雲俏回想起信中說宗正桃人獨居雲麓山,對方若不是宗正桃人,想必也定與宗正桃人有關,便直言道:“公子可認識翁羈翁大俠?我是她的……他是我的救命恩人,對了,這是他的寶劍。”雲俏將劍呈上。“公子獨居雲麓山,想必也是隱逸之士,不喜外人打擾,故不以真名示人。可雲俏的確有要緊事拜謁宗正公子。”

公子拔出劍,手指輕彈,劍身發出清亮的“叮”聲,他隻淡然一笑,將劍還到雲俏手上,聽剛才雲俏提到自己的名字,便道:“雲俏?莫不是三年前被翁大哥從鎮上救回的雲俏?”

“正是。既然公子稱呼大俠為翁大哥,那必然就是宗正公子了!”

“我家公子曾經也是書香門第,家族乃達官顯貴,隻因公子不喜官道仕途,為躲避家人才隱居此處,方才竟不知是雲姑娘,多有冒犯。”婢女頷首施禮道。

“姑娘嚴重了,是我初來乍到,打擾了公子。”

“公子名字早已無人提及,若非對他知根知底的人,難以知曉他的真實姓名,自歸隱後,公子更名鹿客仙,不管人前人後,小蟬都稱他‘鹿公子’,雲姑娘可得記住啦。”

“多謝小蟬姑娘提醒。”

“此處不是閑談之處,雲姑娘長途跋涉,想必累壞了,小蟬,你趕緊回去備餐。”

“是!”

叫小蟬的丫鬟,與雲俏年齡不相上下,是個活潑性子,主人剛吩咐完,便樂嗬嗬跑開了。

雲俏早已體力透支,解除了心中的緊張,忽的歪坐到地上,仰視雲海中的山巔,說道:“公子把家安得太高了……這還是我自出生第一次走這麼多的路,且山階又陡又險,即使長了翅膀也難以飛上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