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1 / 3)

深秋的當口,在一個刮大風的天,我娘死了。半月後,我掛著孝去山東煙台采訪,和一位同事住在一家講究的賓館裏。當晚,下了一場小雨。我和同事無聊地躺在床上,無語,透過落地的窗戶,瞅著煙雨蒙蒙的夜空,我尋思著,我娘今晚該來看我了。果然,約莫下宿的當口,我娘來了。她穿著藍色的棉襖,頭發梳得一絲不亂。我娘坐在床頭,不眨眼地盯著我說:“兒子,想娘啦?”

老人們曾說,跟死人說話不吉利。我歙動著嘴唇,沒敢吱聲。我娘抿著嘴樂了,彈了我一個腦崩兒,說:“不願和娘說話,娘不怪罪。告訴你爹,我在那邊兒不錯,看見你大哥了,他正伺候著你姥姥呢!你姥姥要在那邊給我尋個主兒,我沒幹,就在這等你爹吧。你爹一準會再尋個老伴兒,這我早掐定了。讓他續吧,以後你爹的後老伴待你不會錯。”聽了這番話我哭了,死死地拉著娘的手不願鬆開。

我娘走了,像一片被風吹過的葉子,輕飄飄的。走前她把我蹬掉的壓床被拾起來蓋好,屋裏黑黢黢的,我隻瞧見娘那雙明亮的眸子。我大叫了一聲“娘”,同事拚命地搖醒了我。他臉色慘白,嘴唇急劇地抖動著,兩個肩膀縮成一堆。我惶恐地問:“你怎麼了?”他喘了半天氣才說:“剛才我看見一個黑影兒坐在你床頭,你小子躺在那嚶嚶地哭。我一動身子,那黑影刷地沒了。”我安慰他說:“別害怕,那是我娘。”我抹去溢出眼窩的淚坐起來,看到壓床被被娘壓得嚴嚴實實。

從煙台回來,我急忙跑到我爹那兒,說我夢見娘了,描繪我娘穿著什麼樣的衣服,獨獨沒有把娘“托”我帶的話說出來。爹悶了半晌,對著我歎了口氣說:“我咋就夢不見她呢?”

我爹是河北省安平縣人,就住在滹沱河邊兒上。因為我爺爺愛耍錢,常常把身上帶的錢輸得精光。有一次賭大了,實在還不起債,他就把我奶奶扔進一口枯井裏,背著我的大爺跑了。奶奶讓人從枯井裏使勁兒拽上來,好像剛從地獄裏逃回來一般,神情恍惚,滿口的白牙磕掉了一半兒,左膝蓋碎了,成了跛子。

我爹長到16歲的光景,拜了鄰村著名藝人瞎老廣為師,學唱弦子曲兒。瞎老廣身形瘦長,眉毛像刷子般整齊。頭發長長的,黑白兩色,他的眼睛雖然什麼也看不見,但卻根本看不出盲態,眼珠子依然炯炯有神。他叫什麼名字,沒有人知道。徒弟們稱他師傅,村裏人背地喊他瞎老廣。老廣從何叫起,無法考證。

日子一晃就是三年。我爹天性聰明,一把三弦彈得有板有眼,弦子曲兒也唱得有滋有味兒。《三國》、《水滸》、《楊家將》、《西廂記》、《三俠五義》,能唱不少書。他漸漸在冀中安平、深縣、深澤一帶有了名氣。

我爹人長得俊,俊眉俊眼,高鼻梁,嘴唇很薄,牙齒很白,人都喊他“小李廣”,這個小李廣顯然借用了《水滸》裏清風寨花榮的名頭。我爹的大名叫李小麥,跟他熟的鄉裏鄉親都叫他小麥。這一年,地裏剛剛割完了莊稼,人們正往囤裏裝著糧食。我爹背著一把三弦,隨著師傅瞎老廣到了深澤縣的南關。當晚,我爹唱的是《華容道》。這段弦子曲兒最難唱,我爹本不願唱,可瞎老廣非派他上場。那晚,月亮很圓,銀光四射。台下滿滿當當地坐了幾百號人,在正中端坐著我娘。

我爹登場了,他一身藍大褂雖破舊,卻幹幹淨淨。他架小三弦在前,師傅瞎老廣架大三弦壓後。我爹當時心裏憋屈,這《華容道》是個武打的段子,大閨女和小媳婦平常都煩聽,可今兒滿場還都是大閨女小媳婦。過門一起,我爹臉上一熱,他就覺得不對勁兒,兩眼往台底下一掃,正被我娘那雙能掐出水兒的眼睛給盯上。

“赤壁鏖兵戰爭苦,諸葛亮七星台上借東風。曹孟德人馬八十三萬,大火燒得隻剩七千零。見李典少盔無甲光著膀子,見樂進戰馬光禿無毛鬃。見許褚胡須燒個刷箸樣,見夏侯惇隻剩一隻眼睛。”我爹嘴裏唱著,眼神兒卻向下瞅著,魂兒在我娘的頭頂上蕩著,下邊的詞兒就跑到九重天以外了。本應該是“張文遠大刀折去二三尺,曹仁粉麵燒的爛毫青。”我爹當場忘了詞兒,顛來倒去就是“二三尺”。瞎老廣在後邊給我爹提詞兒:“曹仁粉麵燒的爛毫青”。我爹依然如故,還是那句“二三尺”。台下大閨女小媳婦樂得前仰後合,倒彩灌得我爹臉紅到腳後跟兒。沒轍,我爹隻得鞠躬下台。瞎老廣讓二徒弟李老萬上,台下小媳婦大閨女就是不應。無奈,我爹隻得二度登台。這時他用眼四下掃視著,發現我娘早就沒影兒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