題 辭
予謂稗家小史,非奇不傳。然所謂奇者,不奇於憑虛駕幻,談天說鬼,而奇於筆端變化,跌宕波瀾。故投桃報李,士女之恒情;折柳班荊,交友之常事。乃一經點勘,則一聚一散,波濤迭興;或喜或悲,性情互見。至夫點睛扼要,片言隻字不為簡;組詞織景,長篇累牘不為繁。使誦其說者,眉掀頤解,恍如身曆其境,斯為奇耳。雖然,談何容易,非獲個中三昧,不能與於斯也。
予自傳《美人書》以後,誓不再拈一字。忽今歲仲秋,書林氏以《賽花鈴》屬予點閱。夫以紅生之佳遇曆曆,方娥之貞白不磨,非所謂才子佳人事奇而情亦奇者耶?雖夢中之花已去,而嗜痂之癖猶存,得不補綴成編,以供天下好奇之士,閑窗撫掌,當亦予之綺語債深,文魔劫重耳。其中情事有無,並所以顏《賽花鈴》之意,予固茫然不得而知也。如同誌之士,必令覓玉仙之根腳,勘素雲之麵目,求媚娘、瓊英之實跡,則盈盈苕水,一葦可杭焉,從白雲道人而詢旃。
時康熙壬寅歲仲秋前一日
李煙水散人漫書於問奇堂中
正文:
詩曰:
彈鋏朱門誌未揚,為人須負熱心腸。寶刀一擲非謀報,俠骨能令草木香。
其二:
匣底鋒未曾試,男兒肝膽向誰是。手提三尺黃河水,天下安有不平事。
這兩首詩,名為寶劍行,是贈俠客之作。大凡天生名流,為國柱石,必定上有神靈暗佑,下有俠傑扶持。憑你群奸說陷,百折百磨,到底有個出頭日子。這,所謂吉人天相,然在自己,也須具有慧眼。先辨得他果是仙真,果是俠客,然後不被人欺,而仙俠為我使用。有如宋朝文彥博,征討貝州妖人王則。一日,升帳獨坐。忽被妖人飛一大石磨,從空打來。剛到頭上,卻得一人飛空抱出,把那交椅打得粉碎。彥博唬了一跳,起來拜謝其人,竟不認得。求其姓氏,那人並不答話,但寫“多目神”三字而去。彥博才省起,幼時讀書靜室,夜半曾有一鬼乞食,形容甚怪,自言是上界多目尊神,因犯九天玄女法旨,罰他下方受苦。彥博遂飽賜酒食,又為他向玄女廟中,主誠求懇,果然即得超升。所以今日特來相救,以報前恩。這所謂神靈保護的了。
還有俠客一樁故事。明朝蘇州有一錢生,名喚九畹。為人懷才抱行,磊落不羈。一日偶在虎丘梅花樓飲酒,見一壯士欠了酒錢,為酒保挫辱。錢生看他不是凡流,竟與他清償所欠,並邀同飲,那人欣然就座。談論中間,錢生細叩行藏。那人道:“俺隱姓埋名已久,江湖上相識,但呼俺為申屠丈。因在此期一道友梅山老人,偶來閑步,不料忘帶酒錢,致遭酒保無狀。這也是小人,不必計較了。隻是有累足下應還,何以克當。兩人自此結納了一番,後三年,錢生攜資宦歸,途遇響馬,正在危急之際,忽見一人從鬆梢而下,手持尺刃,殺散強寇,親解生縛。仔細一看,其人非別,原來就是申屠丈。錢生向前拜謝,申屠丈笑道:“梅花樓一夕酒資,自當償答,何用謝為。”遂跨步而去。這是舊話,不必細說。
近有一人,也虧了仙真暗佑,俠客扶持,後來得遂功名,脫離禍綱。說來到也希罕,因做就一本話頭,喚做《賽花鈴》。看官們不嫌煩瑣,待在下的一一備述。
那人是明朝直隸蘇州府太倉州紅家莊人氏,姓紅,名芳,表喚子芬。父為禮部侍郎,去世已久。娶妻王氏,琴瑟調和,年俱三十以外。單生一子,喚名文畹。生得儀容秀雅,資性聰明,年方八歲,便能吟詠。芳與王氏,十分愛惜,不啻掌上之珠。每日親教攻書,不容少輟。你道紅芳是個宦家公子,為何不延請西席,卻自己教誨?原來先禮部是個清正之官,家道不甚豐裕,又因文琬年紀幼小,所以不請先生,隻得權自教他幾載。正所謂:
二義並尊師即父,一經堪授子為徒。
卻說紅芳,家雖清儉,其所居宅第,層樓曲室,仍是閥閱門楣。靠後建著園亭一座,內造書室三間,收拾精雅,即文琬在內讀書。室之左首,靠著太湖石畔,有牡丹花二本。其一,枝葉扶疏,根株甚大,乃侍郎公所種。其一乃紅芳親手栽培,未滿十載。此外又有桃柳梅竹之屬,獨牆角邊有絕大的槿樹一株,蔥蘢高茂,將及百年之物。隻是園雖幽雅,往往有妖物作祟。喜得紅文琬年紀雖輕,膽力頗壯,所以同著書童紫筠,在內肄業。祖上相傳,又有寶劍一口,名曰五道水。光芒煥發,真不亞於幹將莫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