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麼,我為什麼不可以把這個全身纏滿炸藥的人想象成那個我恨不得除之而後快的人,然後,偷偷地輕點鼠標呢?

不知從什麼時候開始,這個號稱有著幾千年文明的國家,變得充滿戾氣。人人是絕望的,人人是憤怒的,人人是警惕的,人人都宛若一枚行走的炸彈,隨時準備毀滅自己,殃及他人。

“城市之光”給他們體內不斷膨脹的戾氣提供了一個出口。來吧,殺掉那個令你痛恨的人,不必負責,不必歉疚。他墮入地獄後,你大可以洗洗睡了,第二天一大早,你還是那個衣冠楚楚的好人。隻有你自己知道,那扣緊的絞索中,有你加上的一分力。

那個遊走於城市中的懲罰者,是夢想,是希望,是光!

沒有什麼比這個更讓人感到憤怒和無奈。怎麼辦?把每一個參與投票的人都抓起來,然後定罪量刑?這顯然不可能。然而,不可否認的是,“城市之光”並沒有親手殺死任川,而是把選擇權交給了公眾。

其實,人人都是凶手。

案發第二天,專案組接到了來自市局警務投訴舉報中心的一份投訴材料。材料中證實方木曾有持槍恐嚇群眾,並擾亂“E網情深”網吧營業秩序的違法行為。分局長扣下了投訴材料,沒有公開處理方木,而是私下裏詢問方木當時的情況。

方木的臉上還帶著燒傷和青淤,他並沒有直接回答分局長的話,而是直直地看了對方幾秒鍾,突然開口問道:“你聽說過瑪麗娜·阿布拉莫維奇麼?”

分局長一愣,隨即搖了搖頭。

“她是一名行為藝術家。1974年,她進行了一項名為《節奏0》的行為藝術。這是一次現場互動,觀眾可以任選包括槍、菜刀、皮鞭等72種危險道具,對她做任何他們想做的事情,阿布拉莫維奇承諾不做任何反擊。直到有人用一支上了膛的手槍頂住她的頭部……”方木平靜地說道,“她的結論是:一旦你把決定權交給公眾,離喪命就不遠了。”

我們的敵人不是“城市之光”,而是這個城市裏的所有人。

分局長目瞪口呆地看著方木,最後搖了搖頭,把投訴材料扔進抽屜裏。

“這件事我會處理。”他拍拍方木的肩膀,“你……你先安心工作吧。”

案情討論會的氣氛沉重得像追悼會。案子徹底搞砸了,專案組的相關負責人員肯定要受到一定處分。然而,分局長依舊不動聲色。他先是主動對指揮失誤做了檢討,把大部分責任攬到自己肩上。隨後,他又對全體與會者說道:“上麵怎麼處理我,還沒有拿出最後的意見,所以,暫時還是由我來主持工作。不管怎麼說,這次咱們丟了臉,要把這個麵子掙回來,還得靠大家一起努力。我把話放在這兒,如果破不了這個案子,不用領導處分我,我自己辭職——告老還鄉。”

分局長的話讓大家稍稍提起了精神,案情討論會也轉入正題。

大柳村爆炸案的相關物證資料正在逐步清理和提取中,各種勘驗結論也源源不斷地彙總到專案組。

根據現場目擊者的描述,爆炸發生的時間可以確定。從現場遺留的爆炸所致的缺口和坑洞,可以確認爆炸點為西側瓦房內中心。現場勘查人員發現炸坑裏殘留澀味,並有灰色煙痕。由此,初步推斷爆炸物為固體硝銨炸藥。根據方木、米楠和楊學武等人的證詞以及對現場爆炸拋出物的分析,起爆器材為延期電雷管。

從大柳村和胡老太家附近發現的爆炸物,均由黃色膠帶包裝及捆紮。這種黃色膠帶與前幾起案件中提取到的膠帶相同。結合警方掌握的現有證據材料,可以肯定幾起案件為同一人所為。

法醫組的工作既複雜又簡單。複雜的是,任川的屍體已經被炸成碎片,對其進行收集、整理需要假以時日;簡單的是,任川的死因明顯為爆炸導致的高溫和衝擊波,即使未能出具完整的屍體檢驗報告,也可以確認這一結論。

從“城市之光”以往的作案手法和越發豐富的作案經驗來看,專案組並不指望他會在現場遺留可供提取的、有價值的痕跡。更何況現場經過爆炸以及緊急搜救,原始形態已被破壞殆盡。米楠在經過短暫治療後,重返案發現場,也無法提取到任何具有勘驗價值的足跡。不過,在前幾起案件中一直碌碌無為的手印組卻有了一個不小的發現。

在現場進行視頻直播的是一台筆記本電腦,在爆炸中已經被徹底破壞。不過,這台筆記本電腦外殼為金屬所製,仍然在現場留下了大小不等的殘片若幹。在其中一塊殘片上,手印組提取到一枚右手掌印。

這個發現讓專案組興奮不已。分局長迫不及待地問道:“清晰麼?馬上錄入指紋庫進行比對。”

“比對倒是可以。不過,”手印組的老陶搔搔腦袋,臉上是一副迷惑不解的表情,“這掌印很奇怪。”

“奇怪?”分局長馬上問道,“什麼意思?”

“掌印很小,不像是成年人的。而且,”老陶拿起掌印的複印件,向大家展示,“這個人的右手隻有兩根手指。”

始終低頭不語的方木突然抬起頭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