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一隻黃綠相間的鸚鵡,在門外的鳥籠裏,不停地用法語叫嚷:“滾開!滾開!活見鬼!那還差不多!”
這隻鸚鵡還能講一點西班牙語,也能講一種誰也不懂的語言,惟有門那邊的模仿鳥(這種鳥產於美國南部,善於模仿別種鳥類的叫聲。)例外。那隻模仿鳥隨著徐徐的微風,以令人發狂的固執,鳴囀著長笛似的調子。
龐蒂利厄先生實在無法舒適地再看報紙,隻得帶著厭惡的神情,唉聲歎氣地站了起來,走下陽台,跨過連接萊布倫一家同另外的小別墅之間的“橋梁”。他一直坐在主宅的門前,但鸚鵡和模仿鳥是萊布倫太太的財產,它們有權想怎麼叫就怎麼叫。當這類玩意兒不再令人感興趣的時候,龐蒂利厄先生也有權避開它們。
龐蒂利厄先生在自己的小別墅門前停下,離主宅第四間,也是最後一間。他自個兒坐在柳條搖椅裏,又開始看報。這是個星期天,報紙是頭天的,星期日的報紙還沒有到達格蘭德島(這是克裏奧爾人有名的避暑勝地,在新奧爾良南麵五十英裏。)。他對市場情況的報導早已了如指掌,現在正煩躁不安地瀏覽社論和昨天離開新奧爾良之前還沒來得及看的新聞。
龐蒂利厄先生戴一副眼鏡,四十來歲,中等身材,體格修長,略顯駝背。他的頭發呈棕色,垂直,梳向一邊。胡須修剪得仔細整齊。
有那麼一會兒,他從報紙上拉回視線,望望四周。主宅那邊的嘈雜聲更大了。整個公寓的主要建築被稱為“主宅”,以區別於那些小別墅。鳥兒的啁啾和鳴囀依然如故。法裏瓦爾的一對雙胞胎小姑娘正在鋼琴上彈奏《讚姆巴》(路易斯?海洛德(1791—1833)寫的浪漫劇。)的二重奏。萊布倫太太正忙忙碌碌地奔進奔出,一進屋便尖聲尖氣地對幫工的男孩發布命令,一出屋又同樣高聲地向餐室的仆人下達指示。她是個生氣勃勃的漂亮女人,總是穿著白色衣服,戴上袖套。她奔進奔出的當兒,上了漿的裙子總是皺巴巴的。再遠一點的地方,有座小別墅前麵,一位穿黑衣服的女人正走上走下,數著念珠,口中念念有詞。不少寄宿在這兒的人都上博德萊特的四桅帆船去切尼瑞?卡萊納達做彌撒去了。一些孩子在櫟樹下玩槌球遊戲。龐蒂利厄先生的兩個孩子也在那兒,是兩個四五歲的健壯小子,他們背後跟著混血兒保姆,她那樣子滿不在乎,另有所思。
最後,龐蒂利厄先生點燃一支雪茄,開始抽煙,讓報紙懶洋洋地從手裏滑落下去。他凝視好似蝸牛在海灘上移動著的白色陽傘,越過一片黃色的春黃菊植物,他可以清楚地看到,那白色陽傘正在瘦削的櫟樹樹幹之間穿行。海灣伸向遠方,朦朧地融入藍色的天際。陽傘繼續慢條斯理地向前。桃紅色的彩影之中,是他的妻子龐蒂利厄夫人和年紀輕輕的羅伯特?萊布倫。他們一到小別墅,就坐在門廊的最高一級階梯上,顯得有些疲乏,兩人麵對著麵,各靠在一根柱頭上。
“真是傻瓜!在這樣的時刻,這麼熱的天氣還要遊泳!”龐蒂利厄先生大聲說。他本人剛在黎明時遊過了,這就是為什麼他覺得上午的時間顯得太長的原因。
“你已經曬得變了樣子。”他望著妻子,又補上一句,有如人們望著自己珍貴的私人家產遭到了某種破壞。她抬起手,一雙勻稱而強有力的手,挑釁性地審視著,把上等細麻布的白衣袖拉到手腕以上。望著雙手,她想起了自己的戒指,她去海灘前留在了丈夫那兒。她無言地向他伸出手,他也明白,便從馬甲兜裏掏出戒指。放在她伸出的手心上。她戴在手指上,然後雙手抱著膝蓋,瞅住羅伯特,開始大笑。她手上的戒指閃耀著光芒,他也報以微笑。
“怎麼啦?”龐蒂利厄先生打趣似地問道,懶洋洋地望望這個,瞅瞅那個。在那邊海水裏冒險,這完全是胡鬧。他們兩人都搶著給他解釋。可是,講出來的事,並不那麼有趣。他們都意識到了這一點,龐蒂利厄先生亦如此。龐蒂利厄先生打了個嗬欠,伸了個懶腰,從搖椅裏站了起來,說他想去克萊茵旅館玩台球。
“一路去吧,萊布倫。”他對羅伯特發出邀請。但羅伯特頗為坦率地認為,自己寧願留在這兒,同龐蒂利厄夫人擺擺龍門陣。
“好吧,要是他讓你厭煩的話,就叫他幹自己的事去吧,埃德娜。”丈夫準備離開時,給她下達了指示。
“喂,帶上傘。”她大聲說著,把傘遞給他。他接過傘撐開,罩在頭頂,下了階梯走了。
“回來用晚餐嗎?”妻子在後麵問道。他停了一會兒,無可奈何地聳了聳肩頭。他在馬甲兜裏摸了摸,裏麵還有十美元的鈔票。他說,現在還拿不準,也許會回來趕上那麼早的晚餐,也許趕不上了,一切都得看他在克萊茵旅館遇到的對手和台球的比賽的規模而定。這話他並沒有講出來,但她了解,大笑著對他點點頭,表示再見。
兩個兒子見到父親要走,便想跟著一路去。他吻了吻他們,答應給他們帶回夾心糖和花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