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鄰座是位西裝革履的先生,靜靜地注視著司機的一舉一動,掏出手機打了個電話:“你好……別緊張,我不投訴,而是表揚。”原來他撥通了巴士服務監督熱線,告訴對方這位司機是多麼友善、多麼敬業。他說:“我相信他每天都是這樣工作的,服務已經成為他的人生態度和藝術境界,整個車廂的人都因為他感到愉悅。他很有前途,錯不了,我可以知道他的名字麼?”
到了航站樓,這位司機先下車,幫每個乘客接行李,微笑道別,似乎在送老朋友。但自那以後,我再沒見過他。有天等車時忍不住問檢票員:“那個留平頭、笑眯眯的司機怎麼沒再出現?”檢票員撓撓腦門:“你是說鄭師傅麼?他調走了,給一個大公司的老總開車呢!”
機場巴士--進城
公主墳大巴站時常聚集著幾個小青年,等大巴一進站,就圍住車門,爭先恐後地給旅客發送小廣告。這天,發廣告的竟然是兩個孩子,一個七八歲,一個十來歲。他們在寒風中瑟瑟發抖,紅腫的小手裏握著厚厚一遝機票代理名片,點頭哈腰地給下車的旅客遞名片,嘴裏機械地叨念:“謝謝,請收下。”如果對方不接,他們就見縫插針地把名片塞進旅客的衣兜或插在行李箱上。一位穿帽衫的女子揮手將他們趕開,拖著箱子疾步前行。大孩子敏捷地一甩手,名片飛鏢般落在她背後的帽子裏。我前麵的中年男人一把搡開正往他兜裏塞名片的小孩子兒,吼道:“兔崽子,別想趁機偷東西!”小孩子委屈地大喊:“我沒有偷!”大孩子迅速把名片往他的提包側兜裏插,被那男的一腳踢了個趔趄。待到我下車,大孩子明察秋毫地瞅見我大衣下麵的製服褲子,揉著被踢疼的尾骨,囑咐小孩子:“這是工作人員,不用給。”小孩子立即縮回剛伸出的小手,鎖定下一個目標。
回家的路上,我的鄰座是一位三十來歲的女人,圓臉盤,密密的劉海下有雙大眼睛,眼圈微青。我一般把巴士上的旅客分為四類,A類特別健談,上車之後天馬行空地跟你聊到下車,最後還會留下聯係方式。B類旅客比較熱情,會主動和你搭訕,聊聊自己的旅行,再說說對北京的看法。C類旅客表示友好,話題範圍不超過機場巴士的經停站,下車時微笑道別。D類旅客從頭到尾不會跟你說一句話,即使他/她坐在靠窗位置,在中途站下車時也隻是起立暗示你讓開空隙,絕不輕易發聲。
這個女人屬於典型的A類。她問我從哪裏回來,我說在機場工作,剛下班。她立即問我具體做什麼,待遇怎麼樣,家住哪裏。我來不及細答,她把身體完全轉向我,興致勃勃地問:“你結婚了沒有?我說:“還沒有。”她雙手擊掌,說:“好,你很幸運,還有機會挑個好男人!”我愕然。她說:“不瞞你說,我剛離了婚,把前夫丟在山東,到北京打工了。八年的婚姻可以說是八年抗戰,我們天天吵,月月吵。到什麼程度呢?我都不敢回家,每天在單位加班到很晚,回家的路上全身發涼。離家門越近越痛苦,一開門保準爆發。”我忍不住問:“因為什麼吵呢?”她笑了:“當你想和一個人吵架的時候,任何事情都可以成為理由。大到一個家,小到一盤菜。吵架成為了一種習慣、一種生活方式。吵到精疲力竭就閉嘴,稍微回過神繼續吵!”她邊說,邊發出神經質的笑聲,惹得周圍旅客都往我們這裏看。她滔滔不絕地給我講:“男人是會變的,你知道麼?我們是大學同學,他追求我的時候激情澎湃,結婚後判若兩人。因為不合適,兩個人就像被下了咒。蜜月第三天,我們就開吵,當時我就想,這是誰?這個臉部扭曲衝我大吼大叫的男人是誰?我們互相仇恨,卻不願意承認婚姻的失敗,又不能把對方殺掉,隻好互相折磨。八年來,他隻炒過一種菜,茄子肉絲。我換個花樣,他不但不高興,還說折騰什麼,吃飽就得了。他沒激情,還阻止我的激情。你說他完全不愛我了麼?也不是。我提出離婚後,他流了一車眼淚。他媽死的時候都沒見他哭那麼傷心。我沒啥感覺,不要房子,不要財產,不要跟他有關的任何東西,隻身來北京闖蕩。我要重活一遍!”
她的聲音很大,語氣激動,仰頭大笑時後腦勺不斷撞擊著座椅靠背。我決定提前兩站下車。她沒有說再見,而是吆喝般衝我大喊:“記住,一定要找個好男人!”
我們在機場等待發車。一對華裔母女坐在我身邊,用流利的英語交談著。女兒五六歲的樣子,大聲問:“媽媽,為什麼還不開車?快開呀!”媽媽對她說:“Agnes,你我都認為應該發車,但是國內的人並不守時。他們要多拉客人,多賺錢。”這時,另一位乘客問司機何時發車。司機說:“十五分鍾一趟,半點走。”小女孩好奇地問媽媽:“他在說什麼呀?”她媽媽麵無表情地說:“Nonsense.”(“胡說八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