和衣躺下想打個盹兒的季楓又被一陣電話鈴聲叫了起來。

電話是從成都打過來的長途,接完電話後季楓把章大為叫到了辦公室,讓他一會兒去北京站接個人。這人是從成都武警指揮學院調過來的,女的,也是北京人,畢業後留校在那裏當教師,兩年前父親去世,現在家裏隻有上年紀的老母親。這是學校為了照顧她,特意跟北京市局聯係的,可現在所有的部門都超編,隻有咱們特警隊還有一個名額,上級說人家是特殊情況,先放咱們這兒以後再說。

章大為聽罷微微搖搖頭:“大哥,你怎麼老是菩薩心腸,去年咱們隊先後調來兩個女的,都沒待上幾個月就走了,再來一個弄不好也是這路數,你怎麼還不明戲?依我看,咬咬牙推了算了。誰知道她有什麼背景?咱們可沒工夫天天哄著她跟她逗悶子玩兒。”

季楓表情複雜地看著章大為說:“不在其位,不謀其政,這新來的是什麼路數我也不大清楚,不過我聽他們學校那邊兒介紹說她這人挺仗義的,有股子男子漢的風範,還會武術,會打雙節棍,聽說是家傳的。”他從抽屜裏拿出兩支煙遞給章大為一支,然後若有所思地說:“咱們也別用老經驗看人,我現在的觀點就是,不管這個人是什麼來路,哪怕是玉皇大帝的親戚,隻要能行得正立得直,往那兒一站是條漢子,我就從心裏歡迎。再說據我了解,這人還真沒什麼門路,人家從北京到成都上學、工作,這些年憑的都是自己的本事。行了,不說了,這是車次、到站時間、手機號碼、姓名年齡都在上邊兒,別弄丟了。”

看著推門出去的章大為,季楓又追上來叮囑說:“一會兒去之前別忘了先到二環邊兒上的加油站加點兒油,我昨天晚上用的時候油就已經快到紅線了,加90號的,省著點兒吧,反正這輛切諾基也老掉牙了,下月聽說要給咱們配備幾輛帕薩特,先將就幾天吧。”

從北京到武警指揮學院,再從成都回到北京,她覺得自己就像非洲土著人使用的“飛去來器”,你就是再怎麼奮力投擲出去,它轉了一圈最後還是又回到了原地。

其實按她的想法,是想等再過一兩年,自己從助教轉為正式教師後,就把母親從北京接過來,這件事她已經盤算了好幾年了。

成都是個好地方,美麗,整潔,生活節奏平緩中帶著悠閑,物價也便宜。可母親說什麼也不肯來。女兒不在北京的時候,老人家總喜歡在晚飯後牽著小黃狗妞妞到銀錠橋附近去轉悠,她總說自己放不下銀錠橋上人流的熙熙攘攘,也放不下黃昏遲暮時後海水麵上吱吱呀呀的搖槳聲,總之,老人心裏放不下的東西太多了。

她明白了,老人歲數大了,一切都在她心裏定了格,故土難離呀,要想讓老人家淡忘實在是太難了。

快到故鄉了,她閉上眼睛養了一會兒神。

她人緣一直不錯,臨行時係裏的同事差不多都去車站送她,傷感了一陣過後,有兩個年齡相仿的女教師問她說:“特警隊裏有沒有抓貪官汙吏的案子?你那麼好的文筆,要是有的話,搞點素材,將來出本小說也讓我們看看?”

她笑笑沒有說話,她知道特警負責的都是重大暴力犯罪案件的偵破,一般不涉及貪腐,但事情也不是絕對的,古語說:“亂臣賊子,人人得而誅之”,中國不是貪腐者的天堂,這些人,絕對是國家和民族的罪人,要是真讓自己碰見,那就會像魯迅所說的那樣:絕不寬恕他們!

她做夢也沒有想到,一句臨別時的半開玩笑的話,後來卻真的成了事實。

她更沒有想到,她在特警隊的這一段歲月,竟使自己永生難忘。

列車差幾分鍾進站的時候,她的手機上出現了一條短信:歡迎到特警隊,出站口有人接站。下邊是一個陌生的手機號碼。

當她被人流推擁到出站口的時候,她看見接站的人群前麵有一個高身量的精壯漢子,雙手舉著一塊泡沫板,上麵寫著三個大字:周可心。

春節過後的北京依然不減冬日的寒冷,從大漠北邊刮過來的風毫無顧忌地在樓區和大街小巷鑽來鑽去,而且還有些飄忽不定,讓人摸不透方向。

由於太冷,街上的行人全都顯得行色匆匆,四周透出一片蕭條。

周可心剛一下火車就感到了寒風的生猛,那風打在身上的感覺絲毫不亞於數九隆冬。母親昨天早上還在電話裏囑咐她別忘了穿羽絨背心,可周可心還是沒有想到今年的“倒春寒”會這般厲害。

每年這時候,周可心都會守在父母身邊過寒假。這些年北京氣候漸暖,春節真就快成了名副其實的“春天的節日”。往年一到這會兒,離她家不遠的後海北沿老衛生部附近,總有一群不怕冷的老頭兒老太太穿著遊泳衣貼著牆根兒曬太陽,老人們的皮膚都是古銅色,和後海南沿兒遊冬泳的幾個人相互輝映,成了這裏的一景。

和父親一樣,周可心喜歡冬天,尤其喜歡雪後的什刹海和後海,她是個理想主義者,每當她遠遠地看著素白一片的景色時,不知怎麼心裏總會一下子安靜下來,她恍惚中會覺得世界和人間原本就應當是這樣,幹幹淨淨的,一切貪婪和邪惡都被茫茫的白雪遮蓋得嚴嚴實實……

汽車裏的暖風隔開了外麵的寒意,讓人覺得身上一下放鬆下來,開車的漢子自我介紹說,姓章,名大為,立早章,大有作為的大為。

周可心的心裏好像被風輕輕吹拂了一下,“大有作為”這個詞她還是從父親生前一直保存的一幅六七十年代的宣傳畫上漸漸熟悉起來的,她小時候就聽父親講過,他16歲的時候,“廣闊天地,大有作為”這個詞幾乎是鋪天蓋地響徹北京,青年學生差不多全都被轟到了農村,那時候的北京街頭空空蕩蕩的,除了上山下鄉的學生,還有去幹校的,遣返回鄉的,一下子走了百來萬人口,北京到處都透著一股子冷清,尤其到了冬季,那街上的行人幾乎都能數得過來,哪像現在這樣擁擠不堪,連過個馬路都要瞅個空子小跑著才能過去。

周可心是個自來熟,看麵相她覺得章大為也就30啷當歲,乘著這會兒馬路上車少,她便開口問道:“章大哥,你家裏有人下過鄉嗎?”

章大為用有些探究的眼神扭頭看了她一眼:這姑娘長相一般,鼻子兩側還有幾顆淺淺的雀斑,是那種“放在人堆裏找不出來”的女子,唯獨那雙微往上挑的杏眼卻獨具魅力,熱情中透著點兒冷,是一般“時尚女孩兒”很少具備的。

章大為把頭轉回前方回答說:“有哇,是我父親,我們家是哈爾濱人,他年輕時候在東北嫩江農場待過,你怎麼知道的?”

“是我猜的。”周可心笑了,她沒想到還真讓自己猜著了,知青子女對“大有作為”這個詞都很敏感,那個時代令人刻骨銘心,影響了三代人的心靈,尤其是許多知青子女都是在父輩下鄉的地方出生的,他們對“上山下鄉”這件事有一種複雜的情感。

“你家也有人下過鄉?”章大為又問。

“是我爸,他在內蒙錫林格勒放了八年的馬。”

“那,咱們還算是半個老鄉呢,是不是?”

章大為不再問了,他打開汽車音響,車廂裏一下灑滿了一個黑人男子略帶沙啞的歌聲,周可心聽出來那是日本社會倫理電影《人證》中的主題曲《草帽歌》,那曲調哀婉、抒情,還帶著抹不去的滄桑和傷感。

她心裏有些奇怪,一個警察怎麼會喜歡這種有些憂傷的歌曲?她記得,還是在自己很小的時候,父親常常喜歡聽它,她對影片中的那個日本刑警至今記憶尤深,所以那曲調一直留在自己心裏沒有淡忘。

她把頭靠在靠背上,輕輕閉上了眼睛聽著。

“啊媽媽,你可記得,

你送給我的那頂草帽?

很久以前失落了,

它飄向濃霧的山穀。

啊媽媽那頂草帽,

它在何方你可知道?

掉落在那山穀,

就像你的心兒我再也得不到。

……”

她偷偷瞄了一眼正在開車的章大為。

她記得自己過去好像看過一部有關特警的電視片,那裏麵描述的特警似乎都是不食人間煙火的硬漢,她不由又瞅了章大為一眼,他似乎也正沉浸在歌曲的旋律中,眼睛裏好像還帶著一絲若隱若現的迷茫。

那迷茫的眼神讓她悄悄想起了父親。

父親是個好男人,他常為自己年輕時在那瘋狂的“文革”年代做過的事情愧疚自責,他的眼神也時時流露出令人不易察覺的迷茫,其實他本可以像有些人那樣裝糊塗,之後再去仕途上撈一把,再找時機去國外“投資移民”,過上“天堂般的日子”,但是他卻走了,去了一個幹幹淨淨的地方,隻留下了一本承載著他的懺悔的厚厚日記。

父親走後,母親對這本日記諱莫如深,總是找借口不讓她看,這次回來,也不知能不能說服母親,周可心心裏依然沒底。

她覺得那日記裏一定裝著很多人的靈魂。

車到燈市口的時候,季楓忽然打來一個電話,接完電話後章大為告訴周可心,剛才隊裏接到一個通知,是指揮中心的,說是在宣武、豐台、海澱三個區的交界地段,有三個毒販被幾個一直追蹤他們的外省市刑警圍捕,結果其中一個打傷了三個刑警後逃跑了,另兩個人順手劫持了一個小女孩,現在警匪雙方正僵持著,季楓打電話的目的就是讓章大為把周可心送到家後趕緊開車過去。

車裏一下子換了一種氣氛,章大為臉上的肌肉明顯地繃了起來。

正在給母親打電話的周可心說:“章大哥,我先不回家了,咱們直接去現場吧!”說罷衝著電話裏說:“媽,我這邊兒臨時有點兒急事兒,晚點兒回家,您別著急,醪糟湯圓給我留著啊。”

車開到宣武門,正在等紅燈的時候季楓又打來個電話,周可心雖然聽不見電話裏在說什麼,但卻能感覺到那邊的情況似乎很緊急。

章大為頭也不回地說:“先回隊裏,我得去取一樣東西。”

汽車“忽”地拐進一個被高牆圍住的院子,周可心知道隊部到了。

在隊裏值班的老段戴著個紙帽子,滿頭灰土地迎了上來,他正在打掃周可心的那間辦公室,那屋子以前是堆材料用的,因為周可心是個女同誌,平日裏洗洗換換的不方便,所以季楓特意騰出一間屋子給她。

老段一邊和章大為講話一邊從上衣口袋裏掏出一張紙條兒,說是季楓臨走時讓交給大為的。

紙條上寫著幾行字:大為,有情況我們去現場了,你回來以後先休息一會兒,完了盡快趕過來,具體地點和情況老段都知道。

老段用紙巾擦著臉上的灰說:“看樣子季隊給你留條兒的時候沒想到案發現場這麼緊急,要不也不會在路上連著追過來兩個電話,”停了一下後老段又低聲說:“季隊聽說傷了好幾個刑警,當時臉色兒都變了,說這幾年還真沒碰上這麼硬的碴口兒,以後有機會一定會會他。後來才知道傷人的這個毒販原來是個專業的武術散打運動員,幾年前還獲得過什麼中量級亞軍,也不知道怎麼就幹上了這個,現在的事兒,也真是沒法兒說。”

一旁的周可心覺得心裏有些緊張起來。

章大為不動聲色地觀察著臉上變顏變色的這個年輕女子。

“小周,要不這麼著,”他盯著周可心的臉說:“隊裏你也來過了,也知道路怎麼走了,今天你先回家,打車走,我想辦法給你報銷,別讓你母親著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