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文:
予鄉王蒲令之仆呂奉寧,性嗜蛇。每得小蛇,則全吞之,如啖蔥狀;大者以刀寸寸斷之,始掬以食。嚼之錚錚,血水沾頤。且善嗅,嚐隔牆聞蛇香,急奔牆外,果得蛇盈尺。時無佩刀,先噬其頭,尾尚蜿蜒於口際。
—《聊齋誌異卷一·蛇癖》
呂奉寧吃下那條指頭粗的小赤練蛇的時候,他的主人王蒲令簡直驚呆了。
時聞劉媽說,呂奉寧經常吃蛇,每一次見到他吃蛇,她都驚駭得半死。王蒲令不相信,世上的怪事奇情多了,有嗜痂成癖的,有啖石為癮的,有喝珍珠屑養顏的,有吃金丹長生的,但那些東西都不過是死的、靜的東西,而呂奉寧卻是把活生生的蛇吃進去。蛇!這種看見它就讓人渾身起滿雞皮疙瘩、想到它就會做噩夢的東西,怎麼能……王蒲令怎麼都不願相信。可無意間看到呂奉寧的豪舉,他不由得相信了。
王蒲令走近呂奉寧——強烈的好奇心迫使他這樣做,他被一大群食肉蟻咬噬著呢。“奉寧”,他的口氣裏帶了些異樣的東西——許是客氣,許是提防,許是敬畏,反正王蒲令也弄不太明白。
“主人”,呂奉寧受寵若驚,“主人喚小的做甚?”他起初不敢相信王蒲令在喊他,主人的口氣太讓他感到陌生,以致於他呆了一呆。“奉寧”,自己的名字是叫“呂奉寧”,隻不過主人省去了前麵的姓氏,而以前,主人從來沒喊過他的名字,甚至很少跟他說過話,即使偶爾說一句話,也是不帶任何稱呼的,口氣鐵一樣硬的。看主人的表情,似乎不大像是口誤,而是故意所為。奉寧環顧四周,除了他們倆以外,沒有旁人,可以確定,主人是在喊自己無疑。隻是,主人這樣的稱呼太讓他不知所措,也太讓他溫暖了,這種溫暖顯然是呂奉寧不習慣的。於是,一種說不清道不明的東西在呂奉寧的身上暖暖地彌漫開來。
“奉寧,你怎麼敢,敢,吃蛇呢?”王蒲令怕蛇,甚至怕說“蛇”這個字眼,所以他異常艱難地說出了這句話。王蒲令又走近呂奉寧一步,習慣性地背在後麵的手此刻卻操在了身前,他的目光急切地看著呂奉寧。在呂奉寧看來,主人的目光裏已經沒有了老爺應有的威嚴,已經平易得和與他一塊玩大的老李的目光一樣了。呂奉寧記得,當老李看到他呂奉寧當著他的麵吃掉一條蛇後,目光裏的害怕甚至崇拜就像他額頭上的青筋一樣明顯。而現在,主人正以老李的眼光看著他,這讓呂奉寧感到格外快意。主人吞吞吐吐的口氣,尤其讓他心生快感。
呂奉寧想起了王蒲令以往對待自己的種種:作為仆人,他絕對是忠心耿耿的一個。但主人不知如何總是跟他過不去,不是故意嫌他笨,就是硬說他懶,千方百計找茬,目的呂奉寧當然非常明白,不就是想少給他點俸錢嘛!對此,他都記在心裏,但記在心裏又能怎麼樣呢?還不是敢怒而不敢言——甚至,他連發怒的權力都沒有,他怕主人看出來,更加跟他過不去。忽然,呂奉寧摸到了胳膊上的一個傷疤——這是那一次,主人讓可惡的老七打的,在他呂奉寧沒有任何過錯的情況下打的。現在想想,那一次隻是他向老七告假出去辦事(其實是他吃蛇的癮犯了,到外麵找蛇)時態度急了些,老七就添油加醋地向主人告狀,說了好多他不守仆人之道,不把主人放在眼裏之類的惡言,恰巧主人喝醉了酒,就不分青紅皂白,吩咐老七打了他。老七真××不是東西!王蒲令也××不是好鳥!呂奉寧隱隱感到了傷痕處的痛和癢,這痛和癢直鑽到心的最深處去。
沒想到因為自己敢吃蛇,竟讓一向目空一切的主人對自己這樣!
蛇真是個好東西呀!呂奉寧輕輕地嘟噥了一聲,這一聲嚇了他一跳,完全是無意識的,要是讓主人看出他的心思就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