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夜茫茫。
出租車在雨中飛馳著,池翠坐在後排座位上,摟著小彌向車窗外望去,黑色的雨幕覆蓋了一切,她什麼都看不清,隻有偶爾閃過幾道耀眼的霓虹燈,穿透車窗照亮了她的眼睛。她緊緊地抓著兒子的手,心裏卻在想自己是不是瘋了:隻為了一封可能是無聊廣告的信,在一個傾盆大雨之夜,坐著出租車去那棟讓她感到恐懼的房子?密集的雨點打在車玻璃上,讓她的心跳越來越快。
一個小時以後,他們抵達了目的地。池翠拉著兒子走下出租車,一邊匆忙地打開了傘,但雨水還是立刻就打濕了她的肩膀。幾滴雨點濺到臉上,一陣冰涼徹骨的感覺滲透了進來,她茫然地張望著四周,黑色的雨幕幾乎遮擋了路燈的光線,視線裏一片水淋淋的模糊。她緊緊地拉著兒子的手,往前走了好幾步,才依稀看到了那棟樓房的輪廓。雨水似乎要把那棟樓給溶化了,隻剩下一個黑色的影子。
池翠走向了樓下的信箱,眼前一片漆黑,她幾乎是用手才摸出了自己信箱所在的位置。但還不太確定,又問了聲小彌:“是這兒嗎?”
“沒錯。”兒子大聲地說。
她把傘交到了小彌手裏,彎著腰掏出那把小鑰匙,好不容易才塞進了信箱的鎖眼裏。她很久沒有開過信箱,那把小鎖變得鏽跡斑斑,鑰匙在鎖眼裏很吃力地轉動了幾下,終於打開了。她拉開信箱的小門,把手伸進去摸了摸,裏麵塞滿了各種廣告紙,但確實有一封信。她小心地取出了那封信,在黑暗中實在看不清楚信封,便拉著小彌走進了大樓裏麵。
池翠收起了傘,渾身的衣服都濕透了,就連額前的頭發也被打濕了,柔軟地粘在了頭皮上。但她沒有想到,樓道裏的燈居然沒有亮,依然一片黑暗。她低下頭問兒子:“小彌,你冷嗎?”
“不,我一點都不冷。”
這裏是底樓的走廊,池翠立刻就想起了樓梯後麵的那扇小門,她忽然有些後悔不該進來。自從這棟樓底下挖出了那麼多屍骸以後,僅有的幾戶居民都搬走了,這裏就成了真正的死亡之樓。其實,警方已經用混凝土把那扇小門給封死了,但這裏似乎依然能聞到一股淡淡的腐爛氣味,現在又夾雜著潮濕的水汽,讓她的呼吸困難了起來。
“媽媽,我們上樓去吧?”
對,也許可以到3樓過去的家裏坐一會兒。池翠點了點頭,他們快步走上了3樓。這裏的走廊依然一片黑暗,她好不容易才摸到了房門,卻發現這扇門緊緊地鎖著。
“媽媽,你看那扇門。”小彌拉了拉她的衣角,指向了走廊盡頭。
池翠也看到,走廊盡頭裏亮出了一線幽暗的光,裏麵的房門顯然開著,那是卓紫紫過去的家。池翠知道那家人的男女主人都死了,隻剩下一個小女孩被楊若子收養著。看著那扇門裏閃出的微光,她猶豫著不敢進去,但小彌卻自己跑了過去。她隻能喊了一聲:“小彌你別進去。”
但已經來不及了,兒子飛快地衝進那扇門,甚至自己打開了客廳裏的燈,回過頭說:“媽媽,進來吧。”
雖然她對那房間感到恐懼,但總比站在黑暗的樓道裏強些。池翠小心翼翼地走進了這扇門,小彌打開的燈光照射在房間裏,使她的感覺稍微好了一些。
池翠第一次踏進這房間,卻有一種早已來過的感覺,客廳裏飄蕩著一股她所熟悉的氣味,隻有滿地的灰塵,提醒她這裏早就人去樓空。她叫小彌不要亂跑,就乖乖地呆在她身邊。她找了一張相對幹淨的椅子坐下,現在,終於可以看清楚信封了。
信封上隻寫了四個字“池翠親啟”,沒有寫地址和郵編,沒有寄件人的落款,更沒貼過郵票。顯然,這是寫信的人自己把信投到信箱裏去的。
看著信封上的四個字,心裏忽然莫名其妙地一抖。她轉過頭看了看窗外,黑色的雨夜籠罩了一切,耳邊隻有天籟的雨聲。池翠深呼吸了一口氣,小心地撕開了信封,裏麵落出了幾張信紙。信是用黑色的鋼筆寫的,字跡稍微有些潦草,她輕輕地讀了出來——
池翠:
你好。這是一封來自地獄的信,如果你現在感到害怕了,那就立刻把它給燒掉吧。
還記得我的眼睛嗎?
或許,你已經知道我是誰了。其實在7年的歲月中,我一直都希望你不再記得我,希望你徹底地把我給忘了。但很遺憾,你並沒有忘記我,恰恰相反,你還為我付出了巨大的代價,我想我永遠都無法補償對你造成的傷害。
池翠,我曾經說過,這是一個錯誤。當我們第一次在地鐵書店裏相遇的時候,這錯誤的種子就已經埋下了,我想逃避這錯誤,卻無路可逃。我承認,第一次見到你的時候,我就不可自拔地愛上了你。我曾一次又一次地警告自己不要走進地鐵書店,但無法控製自己的雙腿,我的感情和我的理智在做著激烈的搏鬥,最後失去了理智。
理智一直都在警告著我,我是不能和你在一起的,因為——我是一個“瞳人”。
所謂“瞳人”,就是眼蠅蛆細菌的人體試驗品。1945年的夏天,日本軍方製造了夜半笛聲事件,他們用笛聲控製了100多個孩子的精神,然後將眼蠅蛆細菌注入了孩子們的眼睛裏。眼蠅蛆很快就侵入了他們的大腦,孩子們的腦細胞被吞噬,迅速地慘死在地下。但是,有一個男孩出現了異常情況,眼蠅蛆細菌入侵他大腦以後,並沒有吞噬腦細胞,而是在大腦半球的頂葉部位停留了下來,並且長期寄生在這個位置。其他所有的孩子都死去了,隻有這個男孩奇跡般幸存了下來,並在眼睛裏留下了重瞳的印記,日本人故而將他稱之為“瞳人”。不久以後,日本宣告投降,這個男孩趁著日本人內部的混亂逃了出來,成了夜半笛聲中的唯一生還者。但當他回到家後才發現,父母因為一起輪船沉沒事故而遇難了,而他已經沒有其他親戚了。
可憐的男孩成為了流浪兒,隻能回到了地下,生活在一間地底的小屋子裏,依靠撿食人們丟棄的食物為生。50年代所流傳的“鬼孩子”故事,其實指的就是這個男孩,因為他總是在黑夜裏出沒,而且行為詭異,所以被別人誤以為“鬼孩子”。當這男孩長到20歲的時候,終於離開了地底小屋,隱姓埋名地生活在茫茫人海中,後來還甚至結婚生子。
現在你應該猜出來了,我就是“瞳人”的兒子。當我一出生的時候,眼睛裏就有了重瞳。小時候當我看著別人的眼睛,就能感覺出他人內心所想的事情,也許這就是所謂的讀心術。我從小就能令人大吃一驚,但並不感到快樂,因為,我腦子裏的東西常常給我帶來痛苦。12歲那年,父親腦中的眼蠅蛆開始發作,他每夜都痛苦萬分,沒有人能夠挽回他的生命。在父親臨死前,他把他少年時代的可怕經曆全都告訴了我。父親死去的第二天,我來到了那片被當地人看作是禁忌的圍牆前,還記得當時有一個小女孩警告過我,但我還是進入了圍牆裏。當時下起了大雷雨,一個閃電擊中了我身邊的一棵小樹,幾乎奪去了我的生命。
長大以後,我考入了醫學院,後來又獲得了去美國留學的機會。在美國科羅拉多州的一所大學醫院裏,我接受了腦部CT掃描,確認了眼蠅蛆寄生在我的大腦半球的頂葉中,並且有可能遺傳給下一代,其遺傳概率是百分之五十。但更可怕的是,這種病無法治愈,用不了多少年,我的整個大腦就會被眼蠅蛆所吞噬,就像父親的死一樣。我徹底絕望了,既然如此,不如早點死去少一些痛苦。
當時,我已經拿到了綠卡,但還是選擇了回國,回來的目的隻有一個,也就是為自己準備後事。回國以後,我終日像一個活死人那樣在地鐵中遊蕩著,隻為了消磨自己的生命。就在這個時候,我遇到了你。
現在你應該明白了,為什麼我說這是一個錯誤。
但是,更加可怕的事情還在後麵。就當我們最後一次見麵以後,眼蠅蛆細菌從我的腦子裏擴散了開來,侵入了全身的皮膚,我的臉上逐漸開始腐爛了,就像被澆過了硫酸一樣。在短短的幾天時間裏,我變成了電影《夜半歌聲》中的宋丹萍,鏡子裏的我變得麵目全非,就連我自己都不認識了,看上去就像是一具腐爛屍體的臉,我隻能戴上了口罩生活。我這個樣子還能再見你嗎?不,我和你在一起,隻會加深你的痛苦,我決定永遠地離開你。
為了讓你斷絕對我的思念,我必須讓你以為我早就死了。我甚至為自己買下了一塊墓穴,在墓碑上刻著1年以前的日期。我還猜到你一定會來我家找我的,所以花了一大筆錢,請來了一位專業演員冒充我的父親,他在我的家裏住了一段時間,終於等到你來了,他編造了一番關於我早已死去的謊言,並指點你去我的墳墓。
就這樣我欺騙了你,希望你就當我隻是一個幽靈而已,然後再徹底地忘記我。我知道這樣你會很痛苦,也對你很不公平,但我已別無選擇。或許,我的前世就是《夜半歌聲》裏的宋丹萍。不久以後,我又回到了美國,隱居在科羅拉多州的高山上。
在那片荒蕪人煙的地方,我與世隔絕地度過了7個年頭,唯一接觸的就是當地的印第安人。我也努力想要忘記你,但始終都做不到,許多個夜晚都會夢到你。我感到深深的內疚與痛苦,我欺騙了你,沒有盡到自己的責任。雖然離你有萬裏之遙,但我感到我的心就在你身邊,我終於意識到,我隻是在逃避而已。7年來,我的身體也每況愈下,腦子裏的眼蠅蛆不斷地折磨著我,我知道——我快要死了。